张起灵从洛阳城的暮色里纵马而出时,马蹄踏过洛水南岸的湿泥,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勒着缰绳一路向西,风卷着戈壁的沙砾打在脸上,竟让他想起西藏那片土地上凛冽却干净的风——那里的雪山顶上,连风都带着阳光的味道,比中原的雾霭要透亮得多。
马背上的颠簸让思绪有些飘忽,他下意识摸向背后,空荡的触感让他顿了顿。黑金古刀没在身上。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脑海里便撞进娜仁的脸。
一天前,洛阳城郊的小院里,娜仁正蹲在石榴树下摆弄新买的转经筒,见他从里屋拎出个沉甸甸的包袱,凑过来掀开一角,看见里面叠着靛蓝与赭石色相间的吐蕃长袍,领口绣着暗金色的祥云纹。“师父要去吐蕃?”小姑娘的辫子上还缠着今早刚摘的石榴花,眼睛亮得像藏地的星星。
他点头,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边境那边有事。”
娜仁的目光忽然落在墙角那柄用黑布裹着的古刀上,鞘身的鳞片在阴影里泛着暗光。“这个不拿吗?”她指尖刚碰到刀柄,就被那股沉郁的寒气惊得缩了缩手,却还是好奇地抱起来,学着他平日握刀的姿势比划了两下,刀柄太长,几乎要从她怀里滑下去。他当时只看着她笨拙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
此刻回想起来,张起灵微微摇了摇头,将娜仁咋舌的表情从脑子里晃出去。马队扬起的烟尘渐渐染上藏地的苍黄,前方的山峦开始显露出雪峰的轮廓,他勒住马,在山坳里找了处背风的岩石堆,翻身下马。
包袱里的藏服带着淡淡的酥油味,他解开中原样式的外袍,换上那身吐蕃服饰。藏服质地厚重又柔软,他穿上时,衣料摩挲间,酥油味愈发明显。
原本束起的长发散开来,在高原日光里,泛着温润的棕金光泽,随意披垂着,几缕发丝垂落在胸前,随着微风轻轻晃,给素来冷峻的他添了几分随性。
头上的头饰格外瞩目,墨黑兽毛带着荒原的粗粝感,靛蓝羽毛边缘微卷,像是刚从山巅折下,古朴金属物件碰撞,发出极轻的声响,蓝红珠饰色泽浓郁,将野性与神秘拧成一股,往他身上一搭,独特的气韵瞬间弥漫。
整理衣襟时,指尖划过袖口绣着的八吉祥纹样,忽然想起大昭寺壁画上的图案。他抬眼望向远处的雪山,阳光正从雪峰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轮廓硬朗的面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眉眼间的深邃像是藏了千年的故事,却被这身异域服饰衬得柔和了些许——既带着雪山般的冷峻,又像浸润在经文里的神秘,整个人站在风里,宛如从雪域深处走来的精灵,疏离又带着让人移不开眼的气韵。
进入逻些城时,街道上正飘着桑烟的味道。转经的老阿妈手里的经筒转得沙沙响,穿藏袍的少年赶着羊群从他身边跑过,羊角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他循着记忆里的路线穿过街巷,八廓街的转经道上已经挤满了人,大昭寺的金顶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光,信徒们的诵经声像潮水般漫过石板路。
救赎之翼酒铺藏在巷子深处,门楣上挂着褪色的经幡。张起灵掀开门帘时,青稞酒的醇香混着酥油茶的热气扑面而来。小二格桑正趴在柜台上数铜板,见他进来,眼睛一亮——这客人穿得讲究,尤其是那头长发和头顶的羽毛头饰,在满是藏地汉子的酒铺里格外扎眼。
“好俊秀的小哥!”格桑麻利地擦着桌子,嗓门洪亮,“想喝什么酒?我们这有新酿的青稞酒,甜得很!还有从长安运来的葡萄酒,红得像庙里的珊瑚灯!”
张起灵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牦牛头骨,淡淡开口,声音被酒铺的嘈杂衬得有些低:“天上有星星。”
格桑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手里的布巾差点掉在地上。他飞快地瞥了眼里屋的门帘,压低声音接道:“地上有花草。”说完,朝他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转身掀开通往二楼的布帘。
楼梯是木板拼的,踩上去咯吱作响。张起灵跟着格桑上楼时,听见楼下传来骰子落地的声音,还有醉汉哼着不成调的藏歌,而他头顶的羽毛头饰,正随着脚步轻轻擦过挂在楼梯口的经幡。
二楼的光线比楼下暗些,窗棂糊着半透明的羊皮纸,将外面的日光滤成柔和的金芒。空气中除了楼下飘来的酒气,还多了些墨香与酥油混合的味道——靠墙的矮榻上铺着厚厚的氆氇,案几上摊着几张泛黄的舆图,角落里燃着一小盆松枝,烟丝袅袅缠上房梁。
张起灵刚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就见榻边斜倚着个青衫男子。那人手里转着枚白玉棋子,见他上来,慢悠悠直起身,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好久不见,天暗星。”
李观棋比在长安时清瘦了些,中原样式的长衫外头随意罩了件藏式坎肩,领口沾着点墨渍,倒比当年在不良人总部时多了几分落拓气。他目光扫过张起灵身上的藏袍,尤其在那缀着羽毛的头饰上顿了顿,挑眉道:“这身行头不错,比你在长安总穿的黑布衫子扎眼多了。”
张起灵没接话,只是看着他,眉峰微蹙:“你不是在长安?怎么到了这里。”
李观棋闻言,手里的玉棋子“当啷”一声落在案几上,他往后一仰,重重靠在榻背的毡垫上,幽幽叹了口气:“这事说起来就长了。”他指尖敲了敲舆图上长安的位置,“唐隆政变那阵子,你也知道,宫里血呼啦的,睿宗复位后,我在李府蹲了小半年,天天看那些勾心斗角,腻得慌。”
“好不容易盼着日子消停点,大帅一道密令过来,”他忽然坐直身子,学着袁天罡那副沉肃的语气,捏着嗓子道,“天孤星,吐蕃近来异动频频,你且去逻些城扎个根,莫让他们坏了边境的安稳’。”
说完自己先笑了,抓过案几上的青稞酒壶灌了口,“你说我惨不惨?长安的玉儿姑娘刚答应教我唱新词,我包袱还没捂热呢,就被扔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啧了两声,手指摩挲着酒壶上的花纹,眼神里倒没多少真抱怨,只是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中原人对长安的执念:“你是没瞧见,玉儿姑娘那支曲,水袖一甩……”
张起灵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舆图边缘标注的吐蕃部落名称上。李观棋的话像颗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圈涟漪——他想起在雪域见过的吐蕃骑兵,甲胄上的狼头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正如李观棋所说,往后这些年,从赤岭会盟到攻陷长安,吐蕃的铁蹄会一遍遍踏过边境的雪山与草原,直到安史之乱的硝烟散尽,这片土地也难得安宁。
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藏袍上绣着的雪山纹样,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