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望向她,大概是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田菱的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万花会上,我遇到周家村的一个婶子,她跟我说,星娘的祖母在我走后病得起不了床,周二郎又天天不着家,根本没人管她。她是叫着我和星娘的名字咽气的。”
姜梨望着面前的女子,只见她捧着自己的脸,肩膀一耸一耸正在哭泣。
好一阵,她抬起头来,“我也明白是她害得我和祖父祖母分离,但这十多年她对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我这几日总是想到小时候一到冬天,她每晚睡前总是将我的脚揣进怀中的情形,我便忍不住想哭。”
“姜姑娘,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不是。”姜梨温声劝慰道:“有时候理和情本来就无法做到一致,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田菱愧然道:“我知道我性子绵软,很难从过去走出来。这段时日我也努力克制不去回想周家村的日子,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起,一想起便觉得心里很难过。”
“田菱,想起过去没有什么羞愧的,最关键是,我们要知道以后要怎么过。”姜梨望着她,“你如今有祖父和女儿陪在你身边,你不孤单。”
“是,”田菱飞快的擦干眼泪,“姜姑娘放心,我虽然时时想起周家,但也是绝不会回去的。如今我就帮着祖父抓药,等祖父老了看不了病的时候,我便开个糕点铺子养活祖父和星娘。这日子看着慢,其实几十年一转眼便过了。”
姜梨点头,“你有这样的想法就好,若是不开心了,便去买点好吃的好玩的给自己,实在有解不开的地方,也可以来找我说说,说不定一说出来便好多了。”
田菱感激道:“多谢姜姑娘,我此时便觉得好些了。”她站起身来,“我今日的青团可是和平日的做法略有些不同,你一定要尝尝。”
不愧是田贞贞的女儿,田菱做糕点自有一份天赋,一样的糕点,她照着方子做一遍,很快便能找出其中的不足,经过微微改动做出来的糕点,也是比以往的更好。
今日这盘青团,碧青如翡翠,里面的馅料不是寻常的豆沙或芝麻,而是细碎的春笋丁混着腊肉末,油光闪闪,还没入口就闻到一股鲜香。
“这是用清明前的头茬艾草做的。”田菱拿起一个递到姜梨面前,“馅料是祖父昨日上山挖的春笋,配着去年腌的腊肉,吃起来不腻。”
姜梨咬了一口,艾草的清苦混着春笋的脆嫩、腊肉的咸香,在舌尖上层层绽开。青团的皮软糯却不粘牙,显然是揉面时加了适量的粳米粉,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锦儿一连吃了两个,边吃边赞叹道:“这样的手艺,若是开家糕点铺子,恐怕想买的人都要排成长队。”
田菱与姜梨交换了个眼神,才笑着道:“借锦儿姑娘吉言,我日后是当真想要开个糕点铺子。”
“我也要帮阿娘开糕点铺子,挣钱给外祖父和祖母花。阿娘,祖母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呢!”星娘一脸天真。
桌子上沉默下来,好一阵,田菱抚摸着女儿的头,答应了声“好。”
回去的路上,锦儿问道:“姑娘,田菱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星娘的祖母去世了。”姜梨道。
“那个又凶又恶毒的老婆子吗?”锦儿撇撇嘴,“死了活该。”
“可田菱不这样想。”
“可是......”
“田菱在周家生活了十多年,不可能对周家一点感情都没有。“姜梨道:“这事谁说也没有用,只能靠她自己慢慢走出来。”
锦儿答应了一声,有些唏嘘。
姜梨到家门时,晏行已经等在薛家门前。
“我问过门房说你出去了,便在这里等你回来。”晏行已经回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也已洗净擦干,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木清香。
姜梨笑着将他让进门,“晏将军进屋里喝茶等我便是,在门口候着,反而显得薛家失礼了。”
晏行跟在她身后走着,“我今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在屋里坐着也是坐着,门口等着还可以早点见到姜姑娘。”
“我去了一趟回春堂。”姜梨停下脚步看过来,笑着道:“晏将军日后过来可以提前让人来说一声,我便在家里等着。”
晏行莫名心情好了些,“今日原本没有想到要过来,正巧回来得早了些,便过来跟姑娘说说建花圃的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第二进院子。晏行打量了一下院子,笑着道:“以前每次来都没有注意着院子里的花草,这会留意起来才发现这些花草都不是凡品。”
“外祖父本就喜欢花草,这些花草都是他几十年来四处寻找来的,能活下来的自然是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环境。”
“姜姑娘喜欢花,便是因为自己的外祖父?”
“我从来没有见过外祖父,只是从我阿娘口中得知过他的一些事。”姜梨推开花厅的门,走了进去。“我之所以喜欢花,是源于一个梦。”
“梦?”
“是的,”姜梨双眸黢黑,“梦里我建了一个花圃,种了许多许多花草,养活林祎一大家子。”
“林祎?”
“是啊,梦中她是我的夫君。”姜梨笑着道:“可他中了状元后另娶了别人,我的梦便也醒了。”
晏行乌黑的眸子越发深邃,“所以,你便还想建一个花圃?”
“这是我眼下最想做的事。”姜梨淡淡的笑着,亲自沏茶捧给晏行。
“你放心,状元可不是那么好中的。”晏行接过茶淡笑,“昨日林祎已经做了秦王幕僚,这辈子他也中不了状元了。”
姜梨有些惊讶,但转瞬便笑了起来,“不过一个梦而已,其实他中不中状元我并不关心。”
晏行用杯盖撇去茶盏中的浮沫,“就算是梦,他也不该如此。林家太龌龊,就算是林祎才高八斗,也不是一个好官。”
姜梨睫毛轻颤,没有说话。
晏行放下茶盏,语气又温和了些,“姜姑娘是打算明日便让工匠去桃源镇还是后日,若是明日,我现在就回去打点,明早便让人将他们送过去。”
姜梨道:“人送过去倒是小事,只是这么多人吃喝住还没有安排好,明日送去会不会早了些?”
“桃溪的庄子我已经隔了出来,前两日便已经送了十几个粗使婆子过去,这些匠人的吃喝你不用担心。”
姜梨没想到他会如此尽心,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晏行看出她的心思,坦然道:“我离开平阳差不多十年,以前能够玩在一起的如今也生分了,难得我与姜姑娘投缘,便将你当做了我在平阳的朋友,难道姑娘不愿意?”
“能得将军这样的朋友,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晏行笑笑,站起身来,“既然姜姑娘愿意拿我当做朋友,那些客气话便不要说了。有你这样的邻居,日后我在平阳的日子也不至于无趣。”
姜梨看着他。
他的脸庞清瘦,五官立体深邃,说话时微微抿唇,越发显得整个人坚毅却又孤独。
姜梨立刻便想起他扶着灵柩归来那日,被悲伤包裹的倔强模样,心里莫名涌上一丝怜惜。
“将军如何待我,我自然如何对待将军。”姜梨微笑道:“只是将军既然已经出了场地和婆子,剩下吃的用的便该我来出,将军不用跟我争。”
晏行笑笑,“就听姑娘的。”
到下午的时候,钱正鸿那边又送来三十多名匠人,全都是当初万花会上帮忙的。姜梨让顺伯租了几辆马车,将他们送去桃源晏行的庄子。
又让落英去集市上买了柴米油盐,从家里挑了几个动作利索的婆子,一起跟着过去。
翌日一大早,薛明珠便和姜梨一起去桃源镇。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片地,虽然知道这片地不错,但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震撼。
“皎皎,这花圃若是按照你的设想建起来,怕在平阳也是能排得上号了。”薛明珠赞叹道:“这样的地,又平整,又溪水环绕,哪里去找。”
“日后再将溪水引进园里,再在这溪面上架一座石桥,都不知道有多幽静。”
“阿娘和我想到了一处,我还想在园子里堆一座假山凉亭,日后阿娘在城里住的烦了,也可到这里住几日看看花草,放松放松。”
薛明珠望着已经和她一般高,笑意盈盈的少女,欣慰道:“皎皎,你有这份心思,阿娘全力支持你。你说得对,女子不比男子差,与其将自己一切寄托在男子身上,不如成就自己。”
姜梨心里骤然一暖。
她就知道,阿娘和其他深宅妇人都不一样,她坚强能干,最难得的是,因为薛家没有男子,她从来没有因为性别原因让自己停滞不前。
晏行已经走了过来,“薛娘子,姜姑娘,所有匠人和材料都已经备齐,就看是今日动工还是择日。”
建房造屋总是要看个好些的日子。
姜梨笑着道:“阿娘已经找人看过,这几日都很好。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全部都准备妥当,便今日动工吧!”
晏行笑笑,对身后工头一样的人道:“蒋五,你去安排一下,即刻动工。”
薛明珠含笑看向晏行,越看越喜欢,“皎皎能与将军做邻居,我也便放心了。”
“娘子是长辈,叫我晏行就是。”晏行笑着朝薛明珠行了一礼,“若是我母亲尚在人世,说不定还要让我称呼娘子一声姨姨。”
薛明珠一听,便道:“那我便托个大,你日后叫我姨姨就是,你若来薛家,我便如同辰儿一般看待。”
晏行笑着朝薛明珠再次行礼,“多谢薛姨姨。”
姜梨看得有些发愣,实在不懂这是什么操作。
一百多名匠人,加上三十多个粗使婆子丫头,瞬间让宁静的桃源镇热闹起来。
接连几日,姜梨晚上回去早上再来,日日往桃源镇跑。落英负责厨房采买,以及若干杂事,忙得都不愿意回去了。
“姑娘,日后花圃建成,我便替你在这里种花算了。”落英毫不掩藏眼里的兴奋。
锦儿故意挤兑她,“我可是要一直跟在姑娘身边,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落英白了她一眼,“这是姑娘的花圃我才愿意留在这里,若是别人的,便是请我我也是不愿意来的。”
两个丫鬟急着表忠心,姜梨有些哭笑不得,“你们各有所长,都是替我分忧。”
锦儿这才扬起下巴哼了一声,一脸得意的望着落英,“我的长处就是照顾姑娘。”
落英懒得跟她理论,只是说着这几日厨房的事,“平日里刘嬷嬷身手便算是很利索了,但面对这一百多人的饭菜,还是有些吃力。反倒是将军府上那些婆子,又勤快又利索,这几日幸亏有她们撑着。”
“你这几日好好记着,等月末了我们这边人手的月列是多少,也给她们多少。”姜梨嘱咐道:“虽然她们有将军府的月列,但这也是薛家的心意。”
落英答应了,姜梨又嘱咐几句,一行人便往正在建设的花圃那边走去。
自清明雨后,连绵十余日的晴日让工程进展飞快,转眼已至四月下旬
明亮的阳光下,“嗨哟——嗨哟——”的号子传出很远,百余名工匠分成四队平整土地,搬运石料,有条不紊。
姜梨站在木台上,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潮。这是她亲手建起来的世界,带着泥土的香味,却比任何锦绣繁华都让人心安。
有了这个花圃,日后便可以靠自己过上想要的日子,而不是将命运交付到别人手中。
四月下旬,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走进了平阳。
这支队伍一看便是风尘仆仆在路上走了多时。他们穿着短衫,面容黧黑,说着外地方言,不像是平阳附近百姓。
队伍中有六七十岁的老者,也有两三岁抱在怀中的幼童。他们一进城便四处打听秦王府的下落,说是带着万人血书,前来感谢秦王赈灾义举,让他们在去岁那场干旱中活下命来。
晏行趁夜亲自往太子府走了一趟,“太子不是一直在查找那批送往眉州的粮食下落吗?如今已经有眉目了。”
太子微微眯了眯双眼,“那批粮食究竟去了何处?”
“秦王的封地。“晏行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