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云舟展开信笺时,一片晒干的琼州芭蕉叶从信封滑落。叶脉上墨书\"夷夏之辨,不过一砚之隔\"十字,笔力遒劲如松——正是文渊阁大学士柳弘亲笔。他指尖微颤,这分明是老师最珍视的《永乐大典》校勘签,往日连触碰都不许的。
\"云舟吾徒:见尔《琼雷双语蒙求》,如见三十年前未竟之志...\"信纸上的字迹罕见地带着温度。蒲云舟读到第三行时,袖口已沾上滴落的茶渍——老师竟记得他少时因将《论语》译成乡音受责,如今却夸这种\"以俗言明圣训\"的做法是\"开蒙正道\"。
窗外传来学童清脆的诵读声,双语《三字经》的韵律穿过窗棂。蒲云舟突然发现信纸背面有淡墨拓印,对着阳光一看,竟是张盖好文渊阁印的空白告身,唯有官职名称处留着空白。信封里还滑出片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面柳弘以小楷注明:\"礼部已准边才科,此纸可填琼州学政。\"
\"蒲学士!\"黎狰的大嗓门惊得他差点摔了砚台。蛮族首领风风火火闯进来,青铜甲胄上还沾着新垦田的泥星子,\"那群小崽子非说'黎'字上面的草头是铜鼓花纹!\"他拍在案几上的习字纸歪歪扭扭,汉字\"黎\"的草字头被画成太阳纹样,倒真与蛮族图腾有几分神似。
蒲云舟刚要解释象形文字的原理,目光却被黎狰腰间晃动的物件吸引——那是把汉式折扇,扇面柳弘题写的\"有教无类\"四字正随蛮族首领的动作翻飞。他忽然想起老师信中提及,这把扇子是特意托商队带给\"那位戴铜鼓项圈的学子\"的。
正午的文英阁前,荷花用金盘盛着新刊《琼州风土志》赏赐众文士。当蒲云舟接过属于他的那卷时,发现扉页多出方朱印——\"文渊阁藏书\"五个篆字鲜艳如血。林夫人在旁轻笑:\"柳老连夜差人送来的,说是补上当年欠你的及第礼。\"
庆典结束后,蒲云舟独自登上藏书楼。从怀中取出老师随信寄来的紫毫笔,笔管上细刻着《论语》名句,却是用蛮族图腾纹样勾勒笔画。他试着在纸上书写,墨迹竟显出极淡的铜鼓纹暗花——这分明是柳弘用珍藏的蛮族秘墨特制的。
\"柳大学士年轻时,曾在雷州偶得半卷《铜鼓文脉考》。\"荷花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她手中宫灯照亮墙角木箱,里面整齐码着数十册装帧相同的典籍,\"这些是他毕生收集的百越文献,如今全托付给你了。\"
蒲云舟翻开最上面那册,扉页夹着的纸条飘落。柳弘熟悉的笔迹写道:\"铜鼓纹与甲骨文同源说,可作双语教学根基。\"这与他正在编撰的《琼雷字源对照表》构想不谋而合。更令他震惊的是,书页间还夹着半张泛黄的奏折草稿——弘治十八年,年轻的柳弘曾上书建议在琼州设\"夷夏同文馆\",朱批\"狂妄\"二字仍刺目惊心。
暮鼓声中,杨慎西抱着新编教材兴冲冲跑来:\"国子监刚到的驿马!\"他抖开的包袱里,除了一整套双语教具,还有封柳弘写给黎狰的亲笔信。蒲云舟瞥见开头\"闻君习汉礼,赠《诗经》蛮语译本一册\",突然明白老师为何在信中特意强调\"诗三百,可正音\"。
夜深人静时,蒲云舟在灯下重读柳弘来信。老师提到正说服礼部将\"边才科\"推广至西南各州,还透露首辅大人幼子也在学习蛮语。信纸末尾的水渍晕开了几个字,依稀辨得是\"尔今所见,乃吾终生...\",显是老者情难自禁的泪痕。
次日清晨,蒲云舟将柳弘所赠紫毫笔转赠给双语学堂最年幼的蛮族学童。那孩子懵懂地握着笔,在沙盘上画出的第一道痕迹,竟酷似铜鼓上的太阳纹与汉字\"日\"的结合体。黎狰蹲下身,用生硬的官话念出柳弘扇面上的\"有教无类\",满堂学童跟着复诵,声浪惊飞了檐下燕子。
荷花站在文英阁最高处,看着晨光中手捧双语课本的汉蛮学子。她腕间的平安扣突然发烫——那是林夫人昨夜新系的五彩绳,据说能感应文运兴衰。蒲云舟匆匆赶来,手中摊开的《永乐大典》散页上,柳弘朱笔圈出的\"书同文\"三字,正与城外新垦田亩的阡陌形成奇妙呼应。
\"柳老在信中问...\"蒲云舟话未说完,驿卒飞奔而至,呈上盖着文渊阁火漆的加急文书。拆开一看,竟是礼部正式批准\"边才科\"的公文副本,朱批日期比荷花上奏仅晚三日。随附的短笺上,柳弘只写了八个字:\"琼州日影,已照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