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还有闲心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军阵,然后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阵法不错,可惜,杀气有余,章法不足。若是本尊来排,半个时辰,就能让他们自己乱起来。”
宁\"念:“……”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做军事点评?
但不知为何,他这番话,和他掌心传来的、稳定而强大的温度,瞬间就驱散了她心头那一丝丝被气场所影响的紧张。她紧绷的脊背,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她这才明白,他这副玩世不恭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最强大的武器。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也告诉她——你们这点阵仗,在本尊眼里,不值一提。
他不是来接受审判的,他是来巡视的。
这份睥睨三界的傲慢,此刻却成了她最安心的屏障。
玄苍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她的手,迈开了脚步。他那一身繁复华美的黑色长袍,衣摆上用银线绣着暗沉的魔纹,在这片由玄铁与血色构成的军营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异样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华贵与威严。
他走得不快,步伐从容,仿佛不是走在十万柄出鞘利刃的锋芒所向之中,而是漫步在自家的后花园。
随着他们的前进,那沉默的钢铁森林中,响起了一阵阵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许多年轻士兵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若非严苛的军纪约束,他们恐怕早已咆哮着冲上前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异常高大、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军阵的尽头,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式铠甲,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岁月与战争留下的勋章。他的脸庞如刀削斧凿,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唯独一双眼睛,在看到玄苍时,依旧锐利如鹰。
人族军魂,姜戎。
他走到二人面前,目光如实质般在玄苍身上寸寸刮过,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压抑了五百年的沉重。最后,他的视线才转向宁念,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
“使者,魔尊,老夫已等候多时。”
他没有按规矩将他们迎入中军帅帐,那里有舒适的座位,有温热的香茶,有可以用来虚与委蛇的客套空间。他只是沉默地一转身,领着二人,穿过那片压抑得令人窒管息的军阵,走向大营的最深处。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座完全由巨大青石砌成的殿宇前。
殿门紧闭,上方没有悬挂任何匾额,只有一股浓郁的、阴冷肃穆的气息从门缝中渗出,那是一种混合了陈年血腥、缭绕香火与无尽悲怆的味道,让人的灵魂都感到一阵战栗。
“此为英魂殿。”姜戎站在殿前,背对着他们,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供奉的,是三千年来,所有在与魔族交战中,阵亡的人族将士。”
他抬起手,亲自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石门。
“吱呀——”
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后,殿内的景象,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一股更为浓烈的寒气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晦暗,长年不见天日,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摇曳着豆大的光晕。四壁之上,没有刀枪,没有壁画,只有密密麻麻、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不可攀的殿顶的——黑色灵位牌。
成千上万,数不胜数。
每一个牌位,都代表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段被鲜血终结的过往,一个破碎的家庭。
殿内,早已站着十几名身披重甲的将领,他们是姜戎麾下最核心的部将,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站姿笔挺,像一尊尊沉默的石像,身上散发出的悲壮气息,几乎要将这昏暗的空间凝固。
姜戎一步步走到殿宇中央,缓缓转身,终于彻底撕下了所有伪装,用一种近乎审判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玄苍。
他抬起枯槁的手,指向那满墙的牌位,声音里压抑着雷鸣般的悲恸与质问。
“三百年前,我儿姜策,十七岁,第一次随我出征,他说等打了胜仗,要回京给他娘买最爱吃的桂花糕。他死于断魂崖,被魔狼撕碎,尸骨无存。他的牌位,”姜戎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墙壁中间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在那。”
“一百五十年前,我的副将李牧,与我搭档百年,我们曾在一壶酒里醉倒。为掩护三千新兵撤退,他独自断后,力战至死,被魔物分食。他的牌位,在那。”
“七十三年前,北境防线失守,我麾下最精锐的‘破风营’,八千儿郎,自营长至伙夫,全员战死,无一生还。他们的牌位……”他的目光扫过整整三面墙壁,“在这里,占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挖出来的血肉,沉重,悲怆,充满了无法磨灭的伤痛。
宁念的心,也跟着一寸寸沉了下去。她终于切身体会到,那十万将士的仇恨从何而来。这不是空泛的家国大义,而是具体的、属于每一个人的、血淋淋的伤疤。
最后,姜戎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玄苍身上,那双苍老的眼中,是血与火都未曾烧尽的执拗与痛苦。
“魔尊!”他陡然拔高了声音,嘶哑的咆哮在空旷的殿内激起阵阵回音,震得长明灯的火焰都剧烈摇晃起来,“老夫不问其他,不听你那些冠冕堂皇的盟约!老夫只问一句!”
“你,如何向这满殿的英魂保证,你魔族的承诺不是一时兴起?你,又如何向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保证,我人族将士的血,不会再白流?!”
一瞬间,殿内所有将领的目光,都化作了实质的刀剑,齐齐刺向玄苍。那目光沉重得足以压垮山峦,悲愤得足以焚烧江海。
宁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玄苍的手,掌心已满是冷汗。她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无解。任何保证,在这一墙的血债面前,都显得苍白而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