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之雨停歇后的第七天。
“巢都”西北边缘的撞击坑周围,已成了一片奇异的希望坟场。焦黑的菌骸灰烬被翻起,混合着光雨浸润后变得黝黑肥沃的新土。低矮的、嫩绿的草芽顽强地钻出地面,在带着腐臭余韵的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孢子腐臭淡了许多,被泥土的微腥、新生植物的青涩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臭氧的洁净味道所取代。
撞击坑中央,那口半埋于土中的巨大青铜棺椁,成了某种不言自明的圣地。棺椁表面覆盖的碳化菌丝层已被幸存者们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一部分,露出下方深青色、布满古老符文的青铜本体。那道被石仔钻入的裂缝,成了人们朝圣的入口。棺内,那株扎根于星坠碎片和焦黑签筒残骸上的文明树苗,静静散发着温润的银蓝光芒,如同黑暗尽头的灯塔,无声地抚慰着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人们。
幸存者们以棺椁为中心,用清理出的废墟材料——扭曲的钢筋、断裂的混凝土板、甚至压平硬化的大块菌丝毯——笨拙地搭建起简陋的窝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名为“初火”的聚落。人们胸口那枚散发着微弱暖意的白签印记,是他们共同的徽记,也是连接彼此的纽带。印记驱散了菌骸的侵蚀,带来了久违的“干净”身体,也点燃了微弱的希望。
石仔成了聚落里最忙碌的人之一。少年单薄的身体似乎蕴藏着用不完的精力,清理废墟、分发勉强收集到的罐头食物、照顾伤者…他总是下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胸前的那半截青铜锁链。锁链断口处的暗金符文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些,偶尔贴近胸口白签印记时,会传来一丝微弱的共鸣暖意。老鬼临死前的嘶吼——“拿好!等着…光…会来的!”——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底。光来了,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但石仔总觉得,老鬼塞给他的这半截链子,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
这天下午,石仔和几个半大孩子被派到聚落外围,一处塌陷的商场地下车库入口附近,搜寻可能残留的有用物资。空气依旧带着凉意,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了许多的铅灰色云层,在废墟上投下惨淡的光斑。
“石仔哥,这下面…真能有好东西?” 一个叫豆芽的瘦小男孩,看着黑黢黢、如同巨兽喉咙般的车库入口,缩了缩脖子。入口处堆积着厚厚的混凝土碎块和扭曲的车辆残骸,缝隙里还残留着一些惨绿色的、失去活性的菌丝残留物,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老陈叔说…以前这里是仓储区,可能有没开封的罐头或者工具…” 石仔嘴上说着,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入口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胸前的青铜锁链。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感,顺着链子爬上他的指尖,与胸口的白签暖意形成微妙的对抗。这感觉,从靠近这里就开始出现。
“怕啥!我们有这个!” 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虎子,炫耀似的拍了拍自己胸口的白签印记,印记散发着稳定的微光。“菌骸都死光了!白签护体!”
孩子们互相壮着胆,点燃用浸泡过油脂的菌丝布缠成的简陋火把。跳动的火光勉强驱散入口附近几米的黑暗,映照出满地的狼藉:破碎的玻璃、翻倒的货架、干涸发黑的不明污渍…以及更多被厚厚灰尘覆盖的、难以辨认的杂物。空气沉闷,带着浓重的尘土味、铁锈味和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
石仔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青铜锁链的阴冷感越来越清晰,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手腕。他努力忽视这种不适,目光在倒塌的货架和堆积的瓦砾间搜寻。火光照亮的区域有限,更深的黑暗里,仿佛潜藏着无数凝固的视线。
“看!那边!” 豆芽眼尖,指着不远处一堆相对完整的货架后面。火光边缘,隐约露出几个印着食品标志的金属箱子!
孩子们精神一振,忘了恐惧,争先恐后地跑过去。石仔也跟了上去,但脚步却越来越沉。那甜腥气似乎更浓了,混杂在灰尘里,钻进鼻孔,带着一丝麻痹神经的粘腻感。胸口的白签印记依旧温热,但青铜锁链传来的阴冷却针扎般刺骨。
货架后面,果然堆着几箱密封完好的军用压缩饼干和几捆防水布。孩子们欢呼着开始搬运。
“石仔哥,快来帮忙啊!” 虎子招呼道。
石仔应了一声,正要上前,眼角的余光却被货架最底层、靠近潮湿墙角的一抹异样颜色攫住了。
那是一小片粘在墙根混凝土上的东西。巴掌大小,质地像是半凝固的油脂,颜色是极其不自然的粉紫色,边缘还带着几缕惨绿色的、如同干枯血管般的丝状物。它微微地…搏动着。极其微弱,但在石仔专注的目光下,无比清晰。随着那微弱的搏动,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粉紫色雾气正从它表面极其缓慢地蒸腾出来,融入周围污浊的空气。
石仔的呼吸瞬间屏住!全身的汗毛倒竖!这不是残留的菌丝!它带着一种…活物的气息!一种与覆盖大地的死寂菌骸截然不同的、更加隐蔽、更加阴毒的活性!
他想警告其他人,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就在这时——
“咳…咳咳…救…救命…”
一个极其虚弱、带着浓重痰音的呻吟声,毫无征兆地从车库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
孩子们搬东西的动作瞬间僵住!火把的光圈猛地收缩,几张沾满灰尘的小脸瞬间煞白!
“谁…谁在那?!” 虎子壮着胆子,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火把指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黑暗中,传来物体拖行的沉重摩擦声,还有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人…是活人!” 豆芽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在孩子们惊恐又期待的目光中,一个人影艰难地从黑暗中爬了出来,出现在火把光芒的边缘。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工装服的男人,身材高大,但此刻佝偻得像只虾米。他脸上、脖子上、裸露的手臂上,覆盖着大片大片令人作呕的青黑色菌斑!这些菌斑比聚落里那些被净化前的人更加厚重、凸起,如同粗糙的鳞片,边缘甚至呈现出一种**暗紫色的硬化角质!他的眼睛浑浊不堪,瞳孔放大,几乎看不到眼白,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最恐怖的是他的胸口——那里,本该是白签印记的位置,皮肤却完好无损!光滑得诡异!只有一片与周围皮肤颜色无异的平坦区域!
“老…老王叔?!” 虎子认出了男人身上那件印着模糊厂标的工装,失声叫道。老王是菌骸之灾前矿上的安全员,灾难初期就失踪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老王似乎听不到虎子的呼喊。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灰暗瞳孔没有焦点地扫过眼前的孩子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沾满污垢和粉紫色粘液的嘴唇蠕动着,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
“鬼…洞…下面…矿…老鬼…老鬼…”
“老鬼?!” 石仔的心脏如同被冰冷的铁手攥住!老鬼?!他怎么会知道老鬼?!
老王念叨着,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继续朝着孩子们的方向,手脚并用地爬行。他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粘稠的、混合着污垢和粉紫色粘液的湿痕。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扑面而来,比残留的菌骸气味更加刺鼻、更加…新鲜!
“别过来!” 豆芽吓得尖叫起来,手里的饼干盒掉在地上。
虎子也下意识地后退,举着火把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老王胸口那片光滑的皮肤,在火把跳动光芒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
石仔的瞳孔却死死盯着老王爬行时,手臂上那些厚重青黑菌斑的缝隙。借着火光,他看到了!在那些菌斑覆盖之下,皮肤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粉紫色的丝状物在缓缓蠕动!如同活体的寄生虫!
这不是残留!这是…新的感染源!而且它绕过了白签印记的净化?!
“跑!” 石仔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形!他一把抓住身边吓傻了的豆芽,狠狠向后拽去!“快跑!回聚落!告诉老陈叔!!”
“嗬…嗬嗬…” 老王浑浊的灰暗瞳孔似乎捕捉到了石仔的动作,爬行的速度陡然加快!喉咙里发出非人的低吼!他那只覆盖着菌斑和粘液的、指甲乌黑的手,猛地抓向离他最近的虎子的脚踝!
“啊——!” 虎子魂飞魄散,手里的火把脱手飞出!
火把在空中翻滚,光芒明灭不定地扫过老王那张扭曲、布满菌斑的脸,扫过他胸口那片光滑得诡异的皮肤,最后落在墙角——那片石仔之前发现的、微微搏动着的粉紫色粘稠物上!
就在火把光芒触及那片粘稠物的瞬间!
“噗!”
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炸裂的爆裂声!
那片粉紫色的粘稠物猛地鼓胀了一下,如同一个微小的脓包破裂!一股更加浓郁的粉紫色雾气喷溅而出!雾气并未散开,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凝聚成数条细长的、半透明的粉紫色菌丝,如同毒蛇的信子,闪电般射向离它最近的石仔和正在后撤的孩子们!
速度太快了!远超人类的反应!
石仔只来得及将吓傻的豆芽狠狠推向身后,自己则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同时,胸口的白签印记猛地爆发出灼热的光芒!
“嗤!”
一条粉紫色菌丝狠狠撞在石仔抬起的手臂上!
预想中的穿透剧痛并未传来。手臂上传来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那菌丝如同活物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小臂,前端尖锐的针状口器狠狠刺向他手臂的皮肤!
就在口器即将刺入的刹那——
“嗡!”
石仔胸前挂着的青铜锁链猛地爆发出刺目的暗金光芒!断口处的符文如同烧红的烙铁,疯狂闪烁!一股沉重、古老、带着悲怆守护意志的排斥力量,顺着链子狠狠冲击在那条粉紫色菌丝上!
“滋啦——!”
如同烧红的铁块按在了油脂上!缠绕在石仔手臂上的粉紫色菌丝发出一声极其尖锐、非生物的嘶鸣!接触暗金光芒的部分瞬间变得焦黑、碳化!整条菌丝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缩了回去,断口处滴落着粉紫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更浓烈的甜腥恶臭!
另外几条射向其他孩子的菌丝,在靠近他们胸口白签印记散发的银蓝微光时,也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无法寸进,只能不甘地扭曲、退缩。
“呃啊啊——!” 被石仔推开的豆芽跌倒在地,惊恐地看着自己小腿上——那里,不知何时溅上了一滴老王爬行时留下的粉紫色粘液!粘液接触皮肤的地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一小片硬币大小的青黑色斑痕!斑痕中心,一点粉紫色的微光如同活物的眼睛,一闪而逝!
“走啊!” 石仔忍着青铜锁链爆发后传来的灼痛和眩晕感,再次嘶吼!他看到老王已经抓住了虎子的裤脚,那张菌斑覆盖的脸上,灰暗的瞳孔死死盯着他,嘴里依旧机械地念叨着:“老鬼…老鬼…”
虎子连踢带踹,终于挣脱了老王的手,连滚爬爬地跟着吓破胆的孩子们,哭喊着朝车库入口的光亮处逃去。
石仔最后看了一眼墙角那片重新蛰伏下去、但依旧微微搏动着的粉紫色粘稠物,又看了一眼地上痛苦蜷缩、小腿菌斑蔓延的豆芽,还有那个依旧在黑暗中爬行、念叨着“老鬼”的老王…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白签…并非万能。
菌骸的阴影并未散去。它以更隐秘、更恶毒的方式,如同跗骨之蛆,深深潜入了这片刚刚萌发希望的土地之下。
他弯腰,忍着恶心和手臂残留的冰冷滑腻感,一把拽起地上因恐惧和疼痛而瘫软的豆芽,拖着他,踉跄地冲向入口的光明。身后,老王那非人的、带着甜腥味的低语,如同诅咒,在黑暗的车库中幽幽回荡:
“老鬼…矿洞…下面…等着…都…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