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梧桐叶在玻璃窗上投下斑驳的影,将A大图书馆三楼的阅览区染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绿。林悦将米色帆布包放在橡木长桌上,金属搭扣与桌面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她抬头望了眼悬挂在穹顶的复古吊扇,扇叶缓慢转动,扬起旧书特有的油墨与灰尘混合的气息——这里是沈逸辰的母校,也是他偶尔会来的“避难所”,就像此刻,她需要用这些泛黄的纸张,编织一张更细密的网。
三天前的红酒品鉴会余波未平。沈氏集团股价连续两日下跌,财经版头条全是“佩里埃酒庄收购疑云”,连带着蒙塔涅家族的旧事被重新翻炒。林悦坐在办公室里看那些新闻时,指尖划过报纸上沈逸辰召开紧急发布会的照片,他眼底的红血丝像未干的血迹,却依旧维持着“商业竞争本就残酷”的强硬姿态。
“还不够。”她当时对助理说,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手里一定攥着能自证清白的伪证,我们得找到更早的裂痕。”
裂痕藏在时间的褶皱里。林悦花了两天时间泡在A大图书馆的旧报纸库,指尖拂过1998到2003年间的《江城商业报》合订本,纸张脆得像风干的树叶,稍一用力就会碎裂。直到昨天傍晚,她在2001年7月的合订本里翻到了那篇报道,标题用褪色的黑体字印着:《城东建材市场并购案:赢家背后的阴影》。
报道不长,配图是年轻的沈父站在剪彩仪式上,胸前别着红色礼花,身后是“沈氏建材”的新招牌。而被并购的“宏业建材”老板周志宏,照片里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蹲在紧闭的店门前,手里捏着一张法院传票。报道隐晦地提到“宏业建材在谈判期间突遭匿名举报偷税漏税,银行随即抽贷”,却没有直接点名沈氏,只在文末用“业内人士称,沈氏在此案中展现了惊人的执行力”一笔带过。
林悦记得周志宏这个名字。父亲的旧日记里写过,2001年,林氏与宏业曾计划合作开发新型建材,却因宏业突然破产而搁置。日记里夹着一张泛黄的便签,是周志宏的字迹:“沈家人手段太脏,我宁可变卖厂房还债,也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此刻,那篇报道被林悦重新复印了一份,边缘特意做了磨损处理,看起来像是从旧报纸上直接撕下来的。她起身走向阅览区最深处的书架,那里摆满了管理学经典着作,书脊上有经年累月被触摸的光滑痕迹——沈逸辰本科读的是工商管理,毕业后仍常来这里,助理曾无意中提过,他最爱在《竞争战略》与《基业长青》之间的空位放保温杯。
下午三点十五分,阳光斜斜地穿过高窗,在第七排书架前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林悦停在那排书前,指尖拂过《竞争战略》的深蓝色封皮,书脊上有个极浅的凹痕,是沈逸辰常年拇指按压的位置。她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份复印的报道,对折两次,让标题恰好露在外面,然后轻轻塞进《基业长青》与《德鲁克管理思想精要》之间的缝隙里,露出三分之一的边缘,像一张被遗忘的书签。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斜对面的阅览区坐下,翻开一本1987年的《经济研究》。眼角的余光里,能看到那排书架的动静。图书馆的时钟敲了四下,木质地板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逸辰总是穿手工定制的皮鞋,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比常人更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风衣,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里面的白衬衫皱巴巴的,显然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他的眼下有浓重的青黑,走到那排书架前时,习惯性地抬手按了按眉心,像是在缓解头痛。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熟悉的位置,伸手抽出那本《竞争战略》。
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林悦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看着他靠在书架上默读,阳光在他半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读得很慢,手指偶尔会在书页边缘摩挲,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大约十分钟后,他将《竞争战略》放回原位,伸手去够《基业长青》。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他顿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异常的厚度。下一秒,那份折叠的报纸从缝隙里滑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他脚边。
沈逸辰弯腰捡起报纸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拾起一件易碎品。当他展开报纸,目光落在标题上时,林悦清晰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着报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几乎要将脆弱的纸页捏碎。
2001年的并购案,是沈氏发家史上最不光彩的一笔。周志宏后来在债务纠纷中跳楼自杀,妻子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当时的媒体虽有猜测,却被沈家压了下去。沈逸辰那时才十三岁,却在日记里写过:“爸爸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林悦是在沈老爷子的书房里,偶然看到那本带锁的日记的。
沈逸辰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快速浏览着报道,目光在“匿名举报”和“银行抽贷”这两个词上反复停留,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阅览区,带着一种被窥破隐私的暴怒。
林悦低头看着书页,笔尖在空白处写下“信息不对称”几个字,墨水洇开一小片,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血。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带着审视与怀疑,但最终还是移开了——在这座安静的图书馆里,谁也不会把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安静看书的女人,和红酒品鉴会上言辞犀利的林总联系在一起。
沈逸辰捏着报纸的手在颤抖。他转身走向阅览区的出口,脚步比来时急促许多,风衣的下摆扫过书架,带落了一本《组织行为学》,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没有回头去捡,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林悦直到那道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抬起头。阳光已经西斜,书架前的光带变成了橘红色,落在空荡荡的《基业长青》旁,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她合上书,封面上的书名在暮色里渐渐模糊。
“周先生,您看,有些人欠的债,总要还的。”她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架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消息:“查到了,周志宏的儿子现在在深圳开律师事务所,主攻商业欺诈案。”
林悦回了个“知道了”,将手机塞回口袋,起身离开。经过那排书架时,她弯腰捡起那本掉落的《组织行为学》,书页间夹着一张借书卡,上面有沈逸辰的签名,字迹遒劲有力,却在末尾处有个极轻的弯钩,像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走出图书馆时,暮色已经浸透了整个校园。梧桐叶上的水珠滴落下来,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悦抬头望了眼沈逸辰离开的方向,远处的教学楼上,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散落的星辰。
她知道,这张旧报纸不会立刻击垮沈逸辰。但就像红酒品鉴会上的质疑一样,它会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怀疑那些被粉饰的“商业传奇”,怀疑父辈留下的“成功经验”,更怀疑自己一直坚信的“生存法则”。
而林悦要做的,就是不断浇水施肥,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长成足以掀翻沈氏根基的参天大树。
手机再次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沈逸辰站在图书馆外的梧桐树下,背对着镜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报纸,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发件人附言:“周律师说,随时可以见面。”
林悦删掉短信,将手机揣回口袋,伞沿压得更低了些。雨丝落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却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从红酒品鉴会的明枪,到图书馆旧报纸的暗箭,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有的是耐心,陪沈逸辰慢慢回忆那些被遗忘的往事。
图书馆三楼的灯光依旧亮着,照亮那排整齐的书架。《基业长青》与《德鲁克管理思想精要》之间的缝隙,此刻空着,像一个等待被填满的真相。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沈逸辰坐在车里,将那份报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副驾驶座上。车窗外,沈氏集团总部的大厦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却在他眼里,渐渐显露出摇摇欲坠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