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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滴血珠在棉质枕套上洇开,边缘凝着暗紫色的结晶,像某种活物的呼吸在布料上留下的痕迹。我僵在被褥里,连睫毛都不敢颤动——床头柜上的狐狸面具正发出极轻微的“咯吱”声,仿佛 papier-maché 的裂缝在自行扩大。

月光从窗帘缝隙爬进来,在面具表面流淌成银灰色的河。我看见裂缝里渗出的不再是单纯的液体,而是某种半透明的肉丝,像被扯断的血管般微微抽搐着,每一滴坠落的血珠里都裹着细小的、蠕动的黑影。

“嗒。”

又一滴落在我耳垂旁,冰凉的触感让我浑身汗毛倒竖。那不是血的温度,更像从停尸柜里取出的脏器,带着福尔马林都盖不住的腐臭。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面具的木芯深处亮起两点幽光,不是眼睛,更像两块燃烧的炭,透过裂缝盯着我起伏的胸口。

客厅里的“嗒嗒”声突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软的、像是舌头舔过地板的声音,正顺着门缝往卧室里蔓延。我猛地攥紧床单,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昨晚那截红绸不知何时缠在了床柱上,此刻正像蛇信子般吞吐着,末端的锈剪刀悬在半空,刀刃“咔嚓”一声对准了我的咽喉。

面具的裂缝已经扩张到横贯整个面门,露出里面交错的木筋,像被扒开的肋骨。那些肉丝越渗越多,

在床头柜上堆成一小团搏动的组织,散发着浓得化不开的腥气。我突然想起仓库里老仓管说的话:“被人扔掉的东西都会回来看看……”

这不是面具。

这是某个被剥了皮的东西,用 papier-maché 裹着骨头做成的外壳。

“咯啦——”

卧室门的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看见门缝里挤出一缕湿漉漉的黑发,接着是半张贴着金箔的能乐面具,面具上的嘴角裂到耳根,

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像蝗虫卵般的白色颗粒。它们正顺着门框往下爬,每一粒都发出细碎的、咬牙切齿的声响。

床头柜上的狐狸面具彻底崩裂了。

碎成几块的面具里掉出一根指骨,指节上还缠着干涸的皮肉,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垢。指骨落地时弹了一下,竟直直指向我的脸。

而那些从裂缝里渗出的肉丝,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我的枕头,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织成一张蛛网,网眼间悬着更多血珠,像一串等待收割的毒葡萄。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灌了铅。客厅里传来更清晰的响动,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布料被撕扯的“嘶啦”声——我想起来了,昨天慌乱中我还踢翻了一个装着旧戏服的木箱,那些绣着牡丹的和服碎片,此刻大概正绕着沙发跳舞,金箔线在黑暗中闪着鬼火般的光。

指骨突然动了。

它像蜘蛛一样爬过床单,停在我颤抖的锁骨上。指节轻轻叩击着我的皮肤,发出空洞的声响,像是在丈量哪里的血肉最适合剥离。

而门缝里的能乐面具已经完全挤了进来,面具下没有脖颈,只有一团蠕动的黑发,发梢滴着黑色的粘液,在地板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为什么……扔掉我……”

破碎的音节钻进我的耳朵,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更像无数虫豸在胸腔里振翅。我看见狐狸面具的碎块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几根弯曲的铁钉从木屑里钻出来,钉尖挂着烂布,像极了仓库里那个裂面“东西”的手。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我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来自被扔掉的梳子、断齿的木屐、裂开肚皮的布娃娃,它们此刻都聚在卧室门口,组成一条沉默的长队,等待着某个仪式的开始。

指骨猛地掐住了我的喉咙。

冰冷的骨节陷进皮肉,我能闻到指缝里散发出的、和仓库里一样的霉味混合着腐梅的气息。

床头柜上的血珠终于连成一片,在月光下映出我扭曲的脸——那不是我的表情,我的嘴角被某种力量向上拉扯着,咧成一个和能乐面具一模一样的、裂到耳根的笑容。

“百鬼夜行……” 能乐面具下的黑发里传出咯咯的笑声,混杂着剪刀开合的“咔嚓”声,“少了新的面具,多扫兴啊。”

指骨用力一拧。我听见自己颈椎发出碎裂的轻响,视野开始旋转,最后定格在床头柜上——那些从狐狸面具里渗出的肉丝,不知何时已经织成了一张新的面皮,正贴在我的枕头上,缓缓勾勒出一张没有五官的、光滑的脸。

而在我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听见了更远处传来的、整齐的“嗒嗒”声,像无数木屐正踏过凌晨的街道,朝着这个即将被新面具填满的房间,一步步走来。

那串“嗒嗒”声突然裂成无数细碎的节拍,像有千百双木屐同时踩在沥青路上。我涣散的目光扫过窗帘缝隙——窗外的梧桐树枝条正以非自然的弧度扭曲,叶尖滴下的不是露水,是粘稠如糖浆的黑液,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符咒。

指骨猛地撬开我的下颌,腥臭的气息灌入喉咙。我看见床头柜上那团肉丝织成的面皮突然凸起两道血痕,像被无形的手按出了眼窝,接着从裂缝里挤出两颗浑浊的眼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抽搐的瞳孔。

“噗通。”

卧室门被什么东西撞得向内凹陷,木屑飞溅中,一个裹着蓝染浴衣的身影倒栽进来。那不是人,是件被撑破的旧和服,领口处钻出一束束白发,发间卡着半片碎掉的梳妆镜,镜面里映出的不是我的房间,而是仓库里那堆腐烂的面具。

和服下摆突然炸开,露出几十只干瘪的脚掌,每只脚都套着开裂的木屐,正整齐划一地在地板上跺着步。空气中浮起密密麻麻的灰点,凑近看才发现是无数枚脱落的纽扣,它们像黑色的甲虫般爬满墙壁,在墙纸表面拼出歪歪扭扭的字迹:“忘れないで(不要忘记)”。

掐着我喉咙的指骨开始发烫,骨节间渗出焦油状的液体,滴在被褥上就燃起幽蓝的小火苗。那些火苗没有温度,却在床单上烧出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正是仓库里那些面具的表情。

能乐面具下的黑发已经爬到了床边,发丝末端开出一朵朵血红色的花,花瓣是剥落的金箔,花蕊里蠕动着细小的、穿着迷你木屐的黑影。

“该换新的了……” 能乐面具发出齿轮摩擦般的声响,面具上的金箔突然裂开,露出后面真正的“东西”——那是张由无数张人脸碎片拼凑成的脸,左眼是狐狸面具的裂缝,右耳挂着布娃娃的纽扣眼睛,下巴上还钉着半把生锈的剪刀。

窗外的黑液已经淌成了河,顺着墙壁爬进房间,在地板上汇成一片粘稠的湖泊。湖面上漂着更多“东西”:

缺了口的茶碗里伸出半截指骨,正用指甲敲着碗沿;断齿的梳子咬着一绺头发游过来,梳齿间卡着的眼球在黑暗中发着光;还有那把红绸剪刀,此刻红绸带已变成血色的血管,缠绕着剪刀柄突突跳动。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轻,像被抽走了骨头。指骨松开了我的喉咙,却插进了我的锁骨,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蔓延,

眼前的景象开始溶解——墙壁变成了仓库里的朽木,天花板漏下的不再是月光,而是百鬼夜行绘卷里那种暗黄色的光,无数妖怪的影子在光影里翻腾。

“看,新面具多合适。” 拼凑脸的东西举起一面水镜,镜面里映出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没有五官的人形轮廓,皮肤是粗糙的 papier-maché,

裂缝里渗出和狐狸面具一样的暗红色液体。我的意识像被揉碎的纸,正一点点被塞进那个空洞的躯壳里。

木屐声已经到了楼下,整栋楼都在随着那整齐的节拍震动。地板上的黑液湖泊开始沸腾,冒出的气泡破裂后变成一张张哭泣的面具,它们飘到空中,组成一条扭曲的长队,从窗户延伸向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

拼凑脸的东西伸出手,那只手由无数件废弃器物组成:手腕是断裂的伞骨,指节是纽扣和图钉,掌心躺着一枚沾满血垢的面具扣。它将扣子按在我眉心,剧痛中我听见自己的皮肤裂开的声音,像打开一个尘封多年的旧木箱。

“百鬼夜行,缺一不可呢。”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倒在血泊里,空壳般的躯干上慢慢绽开裂纹,而那些从窗外涌进来的、戴着各式面具的“东西”,正排着队从我裂开的皮肤钻进去,每一个都低声重复着同一句话,像古老的咒语:

“别忘了……你也曾是被扔掉的……”

楼下的街道上,“嗒嗒”的木屐声终于汇聚成洪流,朝着东方鱼肚白的方向行进。队伍末尾,一个新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加入,它戴着刚刚成型的、还在滴血的面具,

面具的裂缝里,嵌着一双属于活人的、充满恐惧的眼睛,正徒劳地望着这个再也无法逃离的、由遗弃与怨念构成的永夜。

队伍行至巷口时,我面具上的血缝突然渗出滚烫的粘液。那些粘稠的液体顺着颧骨滴在木屐上,竟在青石板上烧出细窄的裂痕——裂痕里冒出惨白的烟,

烟缕聚成无数微型人脸,全是被揉碎在记忆里的弃物主人:有随手扔掉梳子的少女,有将布娃娃踩进泥里的孩童,还有把旧戏服当垃圾烧掉的剧团老板。

“疼吗?”身旁飘来一个纸灯笼,灯笼面画着颠倒的能剧脸谱,烛火在纸糊的眼眶里明明灭灭,“第一次蜕皮都这样,就像指甲被生生掀开哦。”

灯笼柄缠着的墨色绸带突然勒住我的手腕,那触感像泡发的尸蜡。我想挣扎,却发现四肢早已不是血肉之躯——撑着木屐的是两根包着烂布的竹竿,摆动时发出“咯吱”的摩擦声,而本该是手掌的位置,正渗出暗紫色的浆液,浆液落地就凝成生锈的图钉。

队伍拐进一条挂满鲤鱼旗的街道。本该在盂兰盆节飘扬的彩绸全变成了腐烂的人皮,风一吹就簌簌掉渣,露出下面钉着的、密密麻麻的旧面具。

我看见其中一张狐狸面具的裂缝里卡着半截红绸,正是仓库里那把剪刀的系带,此刻正像蛆虫般在面皮下游动。

“前面就是‘无耳芳一’的旧居啦。”纸灯笼用烛火指了指街角的破屋,“去年有个初中生把耳机扔在这里,现在耳朵还挂在屋檐下晒着呢。”

破屋的窗棂上确实挂着几串肉色的东西,在晨雾里晃悠。我想移开视线,面具却不受控制地转向那里——我的眼球被某种力量固定在 papier-maché 的眼眶里,

只能直勾勾地看着那些被割下的耳朵,每只耳朵的耳垂上都穿着不同的耳钉:有塑料蝴蝶,有生锈的回形针,还有半枚被咬碎的校徽。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最前方的裂面“东西”举起一截燃烧的木屐,火苗照亮了十字路口的告示牌。上面贴着张寻猫启事,照片里的三花猫瞪着圆眼睛,脖子上系的铃铛却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行日文:“它把我的铃铛吞进肚子里啦。”

“找到啦。”裂面东西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它伸出铁钉手,指尖突然弹出半片猫爪骨,“今年的铃铛该换新的咯。”

街道两侧的民居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无数只手在撕扯墙纸。我看见二楼的窗帘后闪过一个黑影,黑影抱着个篮子,篮子里全是被剪碎的玩偶四肢,

每个断口都缠着血红色的棉线。而在队伍的最前端,不知何时多了个推着婴儿车的身影——车里没有婴儿,只有堆婴儿服,衣服领口处钻出几缕白发,正用婴儿拨浪鼓敲着车栏,发出“空空”的回响。

我的面具裂缝里开始渗出更多液体,这次混着细小的骨渣。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面具内部蠕动,像蚕蛹破茧前的震颤。纸灯笼凑到我面前,烛火映出我面具上的血缝正在愈合,而裂缝边缘长出了细密的绒毛,像某种蛾子的翅膀。

“快了快了,”灯笼里的声音带着期待,“等面具长好,你就能听见所有被扔掉的声音啦。听,那个十字路口下面……”

它用烛火指向地面。柏油路上的裂缝里渗出黑色的沥青,沥青凝固成无数微型面具,每个面具都张着嘴,在无声地尖叫。

我突然听见了——那是仓库里被踩碎的梳子在哭,是被烧掉的戏服在唱走调的谣曲,还有无数个“为什么扔掉我”的质问,像钢针般扎进我空洞的颅骨。

裂面东西已经走到了寻猫启事下。它举起铁钉手,指尖的猫爪骨划开了空气,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周围的民居窗户同时亮起绿光,

每扇窗后都站着个没有脸的人影,他们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弃物:缺腿的雨伞、掉弦的三味线、被踩扁的口琴,这些东西在绿光中扭曲成怪物的形状,朝着十字路口聚拢。

“百鬼夜行,收铃咯——”

裂面东西的吼声震得路面龟裂。我看见寻猫启事上的三花猫照片突然渗出鲜血,照片里的猫张开嘴,吐出一枚沾满胃酸的铜铃铛,铃铛落地的瞬间,整个十字路口的沥青都沸腾起来,冒出的气泡里全是铃铛的虚影,叮当作响,却带着血肉被煮沸的腥气。

我的木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它踩着队伍的节拍,一步步走向那枚铜铃铛。面具内部的蠕动越来越剧烈,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顶破 papier-maché 的外壳——不是眼睛,

而是从额头裂缝里钻出了根弯曲的触须,触须顶端挂着滴粘液,粘液里映出我最后看见的画面:仓库倒塌前,老仓管摘下毡帽,露出的后脑勺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钉孔,每个孔里都插着半片面具碎片。

“戴上铃铛吧,新面具。”裂面东西将沸腾的铜铃铛递到我面前,铃铛表面浮着无数张痛苦的人脸,“这样你就能永远跟着我们走啦,走到所有被扔掉的东西都回来的那一天……”

我想摇头,面具却自己低下了头。触须缠住铃铛的刹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从地底传来的搏动,像无数颗心脏在同时跳动。

我看见队伍里的每个“东西”都亮起了幽光,它们的面具、它们的肢体、它们拖着的弃物,都在发出同一种频率的微光,如同水面上连成一片的鬼火。

远处的天边泛起鱼肚白,但那光无法照亮我们。队伍继续向前,木屐声敲打着沉睡的街道,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暗紫色的脚印,脚印里长出细小的、开着黑色花朵的植物。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截包着烂布的竹竿上,不知何时缠满了婴儿拨浪鼓的红绳,绳结里卡着半枚人的臼齿。

而在我面具的裂缝深处,那双属于活人的眼睛正在失去光泽,被逐渐生长的、 papier-maché 的纤维覆盖。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我听见了更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不是木屐声,而是无数个垃圾桶被踢翻的声响,伴随着塑料袋破裂的“嘶啦”声——又有新的弃物诞生了,它们正在黑暗里呼唤,等待着下一个盂兰盆节的夜晚,加入这支永远行走在黎明前的、由怨恨与遗忘构成的长队。

我的木屐踩在一颗滚落的铃铛上,发出一声轻响。

队伍继续前进,没有人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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