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所有数据和结论,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前提上。”
高建的眉头皱得更深:“什么前提?”
“你把我们的轧钢厂,当成了三个月前的轧钢厂。”
张西范走到会议室中央。
“高处长,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制约我们成品率和生产速度的核心瓶颈,除了设备老化,还有什么?”
高建不假思索地回答:“刀具损耗和冷却润滑效率。特别是加工高强度合金钢的时候,一个钻头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得换,严重影响效率。”
这是全厂技术人员都知道的难题。
“说得好。”
张西范打了个响指。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王铁山带着两个保卫科的干事,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了进来。
“咚!”
木箱被重重地放在会议桌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张西范亲自上前,用撬棍撬开了木箱。
“唰!”
一抹刺眼的、如同水银般的光亮,从木箱里泄露出来。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是一排排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钻头和刀具。
它们的造型和色泽,与厂里现有的完全不同。
高建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地盯着那些刀具,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是……”
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钨钴合金刀具。”
张西范拿起其中一支,在指尖把玩。
“硬度,是你们现在用的高速钢刀具的三倍。”
“耐热性,提高了百分之五十。”
“损耗率,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
他放下刀具,又从王铁山手里接过一个铁皮桶。
“新型石墨基润滑油。”
“冷却效率,比我们现在的机油高一倍。”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已经呆若木鸡的高建脸上。
“高处长。”
“现在,你还觉得,提高百分之三十的产量,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
整个会议室,一片死寂。
所有技术干部,都用一种看神仙的眼神看着张西范。
这些东西,他们只在国外的技术期刊上见过!
是花钱都买不到的战略物资!
这个年轻的保卫科长,是怎么弄到的?!
高建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他快步走到木箱前,像抚摸情人一样,拿起一支钻头,手指在冰冷的刃口上轻轻划过。
那极致的工业美感,那超越时代的技术结晶,让他浑身战栗。
作为一个技术人员的本能,让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场革命。
生产力的革命!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旧的数据模型被瞬间推翻,新的变量被代入……
一分钟后。
他抬起头,看向张西范,眼神里,没有了敌意和质疑。
只剩下一种混杂着震撼、狂热和敬佩的复杂情绪。
“不止百分之三十。”
高建的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如果这些刀具和润滑油能全面列装……”
“我有信心,在保证安全和良品率的前提下,将产能提高……百分之四十!”
“甚至……更高!”
“轰!”
会议室里,再次炸裂。
但这一次,不再是质疑和恐慌。
而是无法抑制的兴奋和狂喜!
会议室的狂热,像潮水般退去。
李怀德瘫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
他赢了。
以一种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方式,赢得了自己上任以来最大的威望。
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自己不是赢家。
只是一个站在聚光灯下,念着别人台词的木偶。
真正的导演,从始至终,都坐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看向张西范。
张西范已经站起身,正和高建低声交谈。
那个全厂闻名的“臭石头”,此刻在张西范面前,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脸上,是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神情。
李怀德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
从今天起,轧钢厂的生产大权,也易主了。
这间厂,真正的话事人,只有一个。
……
生产调度处。
高建带着一身的杀气,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他的脑子里,全是新的生产曲线,是刀具的切削速度,是润滑油的冷却参数。
他现在就要修改生产计划!
立刻!马上!
“小王,把所有车间的排班表拿过来!”
“老李,通知技术科,半小时后开会,重新论证三号和五号生产线的最大承载!”
“还有,把之前积压的特种钢订单全部找出来!”
高建的声音,在调度处的大办公室里回荡。
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和力量。
然而。
办公室里,十几号人,大多纹丝不动。
有的人在看报纸。
有的人在泡茶。
有的人干脆趴在桌上打盹。
只有两三个年轻的技术员,手忙脚乱地响应着。
“处长,周副处长说……排班表锁在档案柜里,他今天休假,没钥匙。”
一个年轻人小声汇报。
“那就把柜子给我撬了!”高建怒道。
“还有,技术科那边说,他们要先走完流程,开会得提前一天申请……”
高-建的胸口剧烈起伏。
他环视着自己的办公室。
看着那些一张张或麻木、或轻蔑、或幸灾乐祸的脸。
他瞬间明白了。
张西范给他的,是屠龙的宝刀。
但他要面对的,不是一条龙。
而是一个烂泥潭。
一个由人情、惰性、旧规矩织成的,能吞噬掉所有激情和效率的烂泥潭。
他的那些下属,那些他指挥不动的老油条,才是最根本的阻碍。
高建的拳头,攥得发白。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
没有打给人事科。
也没有打给李怀德。
他直接拨通了那个他以前绝不会主动联系的号码。
保卫科。
“张科长。”
高建的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怒火。
“我需要你的帮助。”
……
保卫科,科长办公室。
张西范静静地听完高建在电话里的咆哮。
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仿佛一切,尽在预料。
“我知道了。”
他只说了四个字,便挂断了电话。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高建是刀。
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
但他只能切开病灶,却无法清除附着在骨头上的烂肉。
刮骨疗毒的事。
还得由自己来做。
“铁山。”
他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王铁山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口。
他身上的气势,比几天前更加沉稳、凌厉。
后勤科的清洗,让他这把刀,见了血,开了刃。
“科长。”
“后勤科的账本,整理得怎么样了?”
王铁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都在这儿了。”
他拍了拍身后跟着的两个保卫科干事。
那两人抬着两个大铁箱,重重地放在地上。
“钱胖子和他那帮人,手脚不干净得很。”
“光是去年的假账、虚报的物料损耗,就够他们把牢底坐穿。”
王铁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抄家,是他的强项。
“很好。”
张西范站起身。
他走到铁箱前,打开其中一个。
里面,是堆积如山的账本、出入库单、领料单。
他没有去翻那些复杂的数字。
而是从中,抽出几本最不起眼的、已经泛黄的《物料申领登记簿》。
“走。”
张西范拿起那几本册子。
“去给高处长,扫清障碍。”
……
生产调度处。
气氛依旧死气沉沉。
高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则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他。
他们笃定。
这个技术狂人,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法不责众。
这是他们多年来总结出的生存法则。
突然。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张西范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像铁塔一样的王铁山,和另外两名保卫科干事。
办公室里看报纸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保卫科长亲临。
事情,不对劲。
“张……张科长,您怎么来了?”
一个资历最老、名叫周明的中年男人,勉强挤出笑容,站了起来。
他是调度处的副处长,也是这群老油条的头儿。
张西范没有理他。
他径直走到办公室中央,将手里的几本册子,扔在最大的那张会议桌上。
“高处长。”
他看向高建。
“你说,我们的生产效率,一直被什么拖累着?”
高建站起身,眼中闪过一道光。
他明白了张西范的意图。
“是物料!”
高建的声音,铿锵有力。
“是莫名其妙的物料短缺,和永无止境的设备维修!”
“三号车间的铣床,上个月报修了五次!每次都说是轴承磨损!”
“但换上去的新轴承,没几天就又坏了!”
“还有一号车间的钻头,申领数量是理论消耗的三倍!可工人们还是天天抱怨钻头不够用!”
高建越说越激动,他指着办公室里的众人。
“我想问问各位!”
“那些轴承,那些钻头,都去哪了?!”
周明脸色一变,立刻反驳。
“高处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物料消耗大,那是设备老化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困难!”
“我们调度处只负责计划,具体的物料发放,你得去问后勤科!”
他一句话,就把皮球踢得干干净净。
不少人跟着附和。
“对啊,这跟我们没关系。”
“我们都是按规章办事的。”
“没错。”
张西范突然开口,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物料申领登记簿》。
缓缓翻开。
“去年,七月十二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三号车间,申领高强度轴承二十套,经手人,调度员,赵立伟。”
被点到名的那个瘦高个,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张西范看都没看他,继续念。
“同一天,后勤科出库记录,高强度轴承二十套。”
“但是。”
张西范顿了顿,拿起另一本账本。
“后勤科的废品回收记录上,却登记着,三号车间,同日送回‘磨损报废’的高速钢轴承,二十套。”
“高速钢轴承,价格只有高强度轴承的十分之一。”
“偷梁换柱。”
张西范抬起眼,目光落在那个叫赵立伟的调度员脸上。
“赵立伟,我想问问你。”
“那二十套高强度轴承,去哪了?”
赵立伟浑身筛糠,汗如雨下。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签字……”
“是吗?”
张西范笑了。
他翻到登记簿的另一页。
“去年,八月三日。”
“一号车间,申领钨钢钻头一百支。经手人,调度员,孙胖子。”
角落里一个胖子,身体猛地一颤。
“后勤科出库一百支。”
“但车间的工人,当天只领到了三十支‘翻新’钻头。”
“孙胖子。”
张西范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过去。
“剩下的七十支新钻头呢?”
“还有九月份的特种钢板……”
“十月份的进口阀门……”
张西范不急不缓,一笔一笔地念着。
他每念一笔,就有一个人的脸色白上一分。
他念的,不是账。
是催命符。
整个办公室,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某些人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副处长周明的脸色,已经从惨白,变成了铁青。
他终于明白。
后勤科的倒台,不是结束。
是开始!
张西范这是拿着后勤科的账本,来清算他们调度处!
“张科长!”
周明猛地站起来,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这些都是陈年旧账!没有证据,你这是污蔑!”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他们个人行为,和我,和整个调度处没关系!”
“哦?”
张西范合上账本,看着他,笑了。
“周副处长,别着急。”
“还没念到你呢。”
他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独立的报表。
“这是去年的‘非正常损耗’汇总表。”
“上面,每一笔‘意外’损耗,都有你的签字确认。”
“总金额,三万七千元。”
“按照厂里的规定,这个数额的亏空,足够让你去农场里,好好思考一下人生了。”
周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椅子上。
眼神,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张西范没再看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
那些刚才还嚣张跋扈的老油条,此刻,全都低着头,像一群等待审判的鹌鹑。
“我宣布三件事。”
张西范的声音,冷如寒冰。
“第一,周明、赵立伟、孙胖子……即刻停职,接受保卫科调查。”
“第二,由高建处长,全权负责生产调度处的改组。他说的每一个字,就是厂里的命令。谁不执行,就跟周明他们一起去保卫科喝茶。”
他顿了顿,说出最后一句话。
“第三。”
“从今天起,轧钢厂,不养废物。”
“谁拖慢了生产的脚步,谁就是轧钢厂的罪人。”
说完。
他转身,在众人恐惧的目光中,大步离去。
高建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曾经让他头疼不已的下属,此刻正用一种敬畏神灵般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
这个工厂的大脑和神经,被彻底接管了。
而他,就是那只,执行意志的手。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墙上那张巨大的生产计划图。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