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液管里的液体正以每分钟十七滴的速度坠落,我盯着那抹浑浊的透明,忽然听见玻璃珠砸在铁皮上的脆响。
护士刚换完药,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病房里只剩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可那串脆响还在继续,从天花板传来,一下,又一下,像有人蹲在楼顶用指甲盖弹击水泥板。
我猛地坐起身,手背上的针头被扯得生疼。这声音太熟悉了——就像我在那间屋子里听见的,从墙壁里渗出来的动静。
我叫阿强,现在躺在镇卫生院三楼最里间的病房。病历本上写着“持续性高热伴谵妄”,但我知道那不是高烧,是有东西顺着我的毛孔往骨头里钻。
事情要从上个月十五号说起,农历七月初一,鬼门开的日子。
李胖他们蹲在小卖部门口抽完最后一根烟时,把赌约抛了出来。“敢在后山那屋里待够十二个小时,这月的网费哥几个包了。”他用鞋底碾着烟蒂,火星子在暮色里亮得刺眼,“要是不敢,以后见了我们就得绕道走。”
我当时正嚼着辣条,辣椒油溅在下巴上。后山废屋的故事在村里传了三代人,最邪乎的版本是说民国二十三年那个冬夜,住那儿的张姓人家五口人凭空消失,灶台上还温着没喝完的玉米粥,门闩从里头插得死死的。有人说他们是被山里的狼拖走了,可我爷爷总说,他小时候见过张家人的小女儿,梳着双丫髻,在废屋门口捡弹珠。
“赌就赌。”我把辣条袋捏爆,塑料摩擦的声响里,好像听见远处山林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塌了。
现在回想,那天的晚霞红得发暗,像有人把新鲜的血泼在了天上。我揣着李胖塞给我的军用手电筒,兜里揣着半包烟和打火机,走到山脚时,裤脚已经被露水打湿。杂草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叶片划过布料的沙沙声,可仔细听去,那声音里总掺着另一道更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踮着脚跟在后面。
废屋的轮廓在暮色里越来越清晰,土坯墙塌了大半,露出黢黑的房梁,像根枯骨戳在地里。我推开门时,朽木发出的呻吟让我后颈一麻——那声音太像人被掐住喉咙时的呜咽了。
屋里弥漫着陈腐的霉味,混着点说不清的腥气,像死老鼠在墙角烂了半个月。手电筒的光柱扫过墙面,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暗红色的印记,蜿蜒着爬向房梁,我盯着看了半晌,突然意识到那形状像极了一串血手印,指尖朝上,像是正从地下往外爬。
墙角堆着些破烂家具,缺腿的木桌,断了弦的纺车,还有个倒扣的陶罐。我踢了踢陶罐,听见里头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是有空气从裂缝里钻出来。就在这时,光柱里突然飘过一缕灰黑色的东西,轻飘飘的,像女人的头发。
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敞开的门,门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我在离门最近的墙角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烟抽了三根,打火机的火苗开始发颤,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大概夜里十一点,我听见了第一声“沙沙”。
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更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墙。那声音从西边的土墙里钻出来,时断时续,像是在试探着什么。我握紧手电筒站起来,光柱戳向那面墙,墙皮上有块地方颜色比别处深,像是被水浸过,边缘还在微微起伏,仿佛皮下有东西在动。
“谁?”我的声音在空屋里荡开,撞在墙上碎成一片,连我自己都听出了发虚的颤音。
刮墙声停了。
静了大约半分钟,我听见第二声响动,这次是从头顶传来的。像是有人穿着硬底鞋在房梁上走,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黏滞感,每一步落下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鞋底沾了胶水。
我猛地抬头,手电筒的光晃得我眼睛发酸。房梁上积着厚厚的灰,挂着几缕蛛网,什么都没有。可那脚步声还在继续,从东头挪到西头,又慢悠悠地折回来,离我越来越近。
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我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事。他十二岁那年,跟着父亲去废屋附近砍柴,看见窗台上放着个蓝布帕子,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他爹说那是张家媳妇的东西,三十年前就该随着人一起消失了。当天晚上,爷爷就发起了高烧,梦里总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站在床前,背对着他梳头发,梳子划过发丝的声音,跟刮墙似的。
“别自己吓自己。”我摸出第四根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了。就在火苗最后一次熄灭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那声音太近了,仿佛就贴在我后颈上。
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鼻尖钻进一股淡淡的皂角味,不是现在村里用的那种廉价香皂,是很老的味道,像奶奶藏在樟木箱底的旧衣裳。光柱里,我看见地面上多出一道影子,长袍的下摆拖在地上,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我是被拽着胳膊甩到墙上的,后背撞在土坯上的瞬间,手电筒滚到了墙角,光柱斜斜地照向门口。
那个穿长袍的男人就站在光柱边缘,青灰色的袍子上沾着泥土,领口歪着,露出锁骨处一块暗褐色的印记。他的脸白得像宣纸,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盯着那黑洞看了两秒,突然发现那不是没有眼珠,是眼珠黑得彻底,连一点眼白都没有。
“你是谁?”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破风箱似的喘息。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抬起手。那只手枯瘦如柴,指甲泛着青黑色,指缝里好像还嵌着泥土。他朝我走过来,每一步都没发出声音,可我却能清晰地听见布料摩擦骨头的声响,像有人在扯一块蒙在骷髅上的破布。
“滚出去……”他的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混着浓重的潮气。
我突然想起李胖说过的话,他三姨夫的表哥十年前去过废屋,回来后总说看见个穿长袍的人跟在自己身后,吃饭时看见那人站在餐桌旁,睡觉时听见那人在床边叹气。半年后,那人在自家水缸里淹死了,捞上来时,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跟废屋里的土一个颜色。
男人离我越来越近,皂角味里混进了另一股气味,甜腻腻的,像腐烂的果子。我后背的冷汗把衬衫黏在身上,突然发现那面土墙在微微震动,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更多暗红色的印记,那些印记像是活了过来,慢慢汇聚成模糊的人形。
“他们……不喜欢……生人……”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指甲划过玻璃。
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冒出几个影子,同样穿着老旧的衣裳,脸色白得吓人。他们的动作很慢,像提线木偶,伸出手抓住男人的胳膊往回拽。我看见其中一个影子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一下——那镯子的样式,跟我奶奶压箱底的那只一模一样,奶奶说那是她年轻时从张家媳妇手里换的。
男人被拽着后退了两步,黑洞似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我。我趁机扑向门口,手指刚碰到门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乱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
跑出废屋的瞬间,我听见身后传来玻璃珠落地的声音,清脆得像冰碴子,在寂静的夜里滚出很远。
我是被李胖他们抬回村的。据说我当时蜷在废屋门口的草丛里,牙齿咬得咯咯响,指甲深深嵌进泥土里,像是想抓住什么。
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家炕上,屋里挤满了人,三叔公正拿着桃木剑在我头顶比划,嘴里念念有词。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眼里有东西。”奶奶突然尖叫起来,手指着我的脸发抖。
我费力地眨了眨眼,看见人们的脸在眼前扭曲变形,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映出个小小的影子——穿青灰色长袍的男人,正站在他们身后,歪着头看我。
高烧开始不退,体温表最高飙到四十度,可我总觉得冷,尤其是后颈,像是有人用冰锥抵着。夜里总能听见脚步声,从院子里走到窗台下,停一会儿,又慢慢走回去。有天半夜,我摸到窗台上放着个东西,滑溜溜的,借着月光一看,是个蓝布帕子,绣着半只鸳鸯,另一半像是被什么东西啃掉了。
村里的王瞎子来看过我,他摸着我的手腕,脸色越来越沉。“你惊动了他们的晚饭。”他说这话时,手指突然抓紧我的脉搏,“张家媳妇最疼小女儿,每天半夜都要在屋里找弹珠,你是不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
我猛地想起那个倒扣的陶罐。
李胖后来告诉我,他们第二天去废屋找我的时候,看见陶罐翻倒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些潮湿的黑泥。墙角的蛛网破了个大洞,地上有串奇怪的脚印,很小,像是小孩子的,一直延伸到墙根,然后凭空消失了。
我的病情时好时坏,清醒的时候能认出人,糊涂的时候就对着空气说话。有次护士来换药,听见我跟墙角说“别往床底下钻”,她壮着胆子往床底看了一眼,只看见满地的玻璃珠,圆滚滚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那些珠子哪来的?”她后来跟我妈说这话时,声音还在抖,“我明明记得早上打扫过病房。”
今天凌晨三点十七分,我又听见了刮墙声。
这次不是在梦里,声音就来自病房的墙壁,跟我在废屋里听见的一模一样。我盯着雪白的墙面,看见石灰层下慢慢渗出暗红色的印记,像血管一样蔓延,最后聚成个小小的手印,五指张开,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我知道那是谁的手印。爷爷说过,张家小女儿失踪时才五岁,左手的小指有点弯曲,因为小时候被门夹过。
现在那只手正从墙里往外推,石灰簌簌落下,露出后面青灰色的砖。我数着输液管里的液体,十七滴,十八滴,十九滴……突然听见玻璃珠落地的声音,从墙里传来,滚到我的枕头边,停了。
我慢慢转过头,看见枕头旁放着个圆滚滚的东西,不是玻璃珠,是颗被啃得坑坑洼洼的乳牙,牙根处还沾着点暗红的血。
走廊里传来护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赶紧把那颗牙攥在手心,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墙里的刮墙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小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我的珠子……你看见我的珠子了吗?”
护士推门进来时,我正对着墙壁微笑。她换完药,突然指着我的脸说:“你脖子上怎么有块灰?”
我摸了摸后颈,摸到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闻,是皂角混着腐烂果子的味道。
“帮我个忙。”我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在我指尖狂跳,“去后山废屋看看,墙根第三块砖下面,有个蓝布帕子。你告诉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我把珠子还给她了。”
护士吓得尖叫着跑了出去,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乱了节奏。我看着墙面上渐渐清晰的手印,慢慢摊开手心,那颗乳牙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颗圆滚滚的玻璃珠,在晨光里泛着浑浊的光。
窗外的天开始亮了,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黑暗里。就像那间废屋,墙皮剥落的缝隙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时间的缝隙,静静地看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你听,现在是不是也听见了?那刮墙声,从你身后的墙里传来,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