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敲门声老楼的水管又在响了,像有人含着水在喉咙里咕噜。林姨把被角往脖子里紧了紧,墙上的石英钟刚跳过十一点五十,秒针嚓嚓地刮着寂静,像要在玻璃面上划出火星子。
她住这栋楼快三十年了,墙皮掉得像牛皮癣,楼道里的声控灯总在人走到三楼时突然灭,得使劲跺脚才能亮三秒钟。以前不觉得怕,自从儿子搬去新区,这屋子就显得空,空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墙上的回声。
咚。
第一声敲在门上时,林姨以为是风吹的。老式木门不结实,春天刮大风时能自己咔嗒响。她翻了个身,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墙——这面墙跟隔壁共用,总能传来邻居老李咳嗽的动静,今晚却静得邪门。
咚、咚。
又是两声,不快不慢,隔着门板透过来,像有人用指关节轻轻叩着。林姨猛地睁开眼,石英钟的荧光刚好照在门的方向,门缝底下是楼道的暗光,平时总透着点灰黄,今晚却黑沉沉的,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头天晚上她刚躺稳,敲门声就来了。那会儿她还没脱外套,寻思着是不是楼下张婶送自己腌的萝卜来,趿着拖鞋就往门边走。手刚摸到冰凉的门把,突然想起张婶上周摔了腿,这会儿早该睡了。
“谁啊?”她隔着门问,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打了个转。
门外没声了。
林姨皱着眉凑到猫眼上,楼道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黑黢黢的一片,只能看见对面墙皮剥落的印子,像块干硬的疤。她心里犯嘀咕,退回去坐在沙发上,直到后半夜也没再听见动静。
第二天晚上,敲门声准时在十二点响起。
这次林姨没动,耳朵贴着枕头听。那声音很怪,不像是用手敲的,倒像……像块湿抹布拍在门上,闷乎乎的,带着点黏腻的回响。她摸出手机想给儿子打个电话,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敲门声停了。
黑暗里,手机光映着对面墙上的老挂历,去年的月份还没撕干净。
第三天,敲门声后多了个动静。林姨正盯着天花板数纹路,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儿,像是有人蹲在门口,手指在地上划拉。她想起三楼的疯子总爱在楼道里捡垃圾,可疯子上周被儿子接走了。
“别敲了!”她朝门的方向喊,声音有点发颤,“再敲我报警了!”
划拉声停了。但这次没等她松气,门板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靠了上来,带着股潮乎乎的霉味,从门缝里钻进来,混着楼道里常年不散的煤烟味,呛得她嗓子发紧。
第四天晚上,林姨把沙发挪到门后抵着。她坐在床边看着门,手里攥着把水果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十二点的钟声刚落,敲门声又来了,比前几天重了些,震得门板嗡嗡响。
她盯着猫眼,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时,那片黑暗里好像动了一下。不是影子晃,是那种……有东西从底下慢慢往上冒的感觉,像水里的青苔在爬。林姨吓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床沿上,疼得倒吸冷气。
敲门声停了。
但紧接着,门锁突然咔哒响了一声。
不是钥匙拧动的声音,是里面的锁舌自己弹了一下,像有人在门外对着锁孔吹了口气。林姨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抓起手机抖着手按110,手指好几次按错数字。
警察来的时候,楼道里的灯居然亮了。两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在门外转了两圈,又调了监控看,说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楼道里连只猫都没过去。
“可能是老房子的锁松了,”年轻的警察挠挠头,“要不您换个锁芯?”
林姨没说话,看着他们的手电筒光柱在楼梯拐角晃,那片墙根有块深色的污渍,像是常年有人坐在那儿留下的。她突然想起前几年四楼的王奶奶,总说半夜听见有人在楼梯上拖东西,后来王奶奶在屋里摔了一跤,就再没出来过。
警察走后,林姨抱着被子缩在沙发上,眼睛盯着门。换锁?她不敢想,要是换了锁,那东西会不会直接把门拆了?
后半夜三点多,她实在熬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是因为冷。
不是秋夜的凉,是那种带着潮气的冷,像有人把冰袋贴在了她后颈窝。林姨猛地睁开眼,客厅里的窗帘没拉严,月亮刚好照在地板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光带。
光带里,有个影子。
不是家具的影子,那影子太长了,从门口一直拖到沙发边,边缘毛茸茸的,像是沾了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林姨的呼吸一下子停了,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想喊却发不出声。
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像光着脚踩在水里,一步一步,从门口往卧室挪。每走一下,地板就吱呀响一声,还带着点黏住又撕开的“啵”声,跟她小时候踩过雨后的泥地一样。
林姨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她想起二楼的赵姐,去年夏天说家里总丢东西,先是一块肥皂,后来是半袋米,最后连刚买的毛线都没了。赵姐在楼道里骂了好几天,说要抓住小偷,结果没过多久,人就搬走了,搬走时眼睛红红的,像哭过。
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了。
林姨的卧室门是虚掩着的,白天通风没关紧。她能看见门缝里的光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点一点地,慢慢变暗。那东西好像在弯腰,透过门缝往里看。
她突然想起刚搬来时,对门住过一个单身男人,总穿件蓝布褂子,每天半夜才回来,脚步声跟现在这个一模一样。后来有天早上,那男人的门大开着,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留着个淡青色的印子,像个人形。
一股寒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带着股烂树叶的味道。林姨把自己裹成个球,耳朵里全是心跳声,像有人在敲鼓。她数着数,从一到一百,又从一百数回一,数到七十二的时候,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那道缝里,黑得发沉,像是把所有的光都吸进去了。
林姨闭上眼睛,感觉那东西就在门口站着,呼吸声落在她头发上,潮乎乎的。她想起上周去菜市场,卖豆腐的刘婶说,这老楼以前是片坟地,盖楼时挖出来过好多碎骨头。
“林姨?”
突然有人说话,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瓮声瓮气的闷,像隔着层水。林姨的头发根全竖了起来,她敢肯定,这不是人的声音,却又偏偏模仿着熟人的调子,像小时候听见过的录音机卡壳声。
她猛地睁开眼。
门口什么都没有。
但那股冷意还在,而且更近了,就在她脸旁边。林姨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
门后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片水渍。
那水渍是圆形的,中间深四周浅,像有人把湿乎乎的手掌按在了上面。更吓人的是,水渍里还隐隐约约有个印子,不是掌纹,是圈歪歪扭扭的纹路,像小孩子画的太阳,又像……无数只眼睛挤在一起。
敲门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敲在门上,是敲在林姨的后背上。
咚、咚、咚。
不重,却带着股黏劲,像有什么湿冷的东西正一下下贴着她的衣服叩着。林姨感觉自己的背越来越沉,像驮了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每敲一下,就有股寒意往骨头缝里钻。
她想跑,可身体像被钉在了沙发上,连手指头都动不了。眼角的余光里,地板上的影子还在动,慢慢往她身上爬,毛茸茸的边缘扫过她的脚踝,凉丝丝的。
“该换锁了。”
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像是从地板底下冒出来的,震得她耳膜嗡嗡疼。林姨看见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湿乎乎的印子,像有人用指尖轻轻点过。
石英钟又开始响了,嚓、嚓、嚓,像是在倒数。
门后的水渍越来越大,慢慢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一小滩,泛着诡异的光。林姨突然想起王奶奶去世那天,她去帮忙收拾屋子,看见王奶奶的床底下,也有这么一滩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灰。
脚步声又开始响了,这次是往门口走。
一步,两步,带着黏糊糊的“啵”声,越来越远。林姨的身体突然能活动了,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湿透了,瘫在沙发上大口喘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得发硬。
墙上的石英钟,正好指向午夜十二点。
第二天一早,林姨就找了锁匠。换锁的时候,锁匠盯着门后的锁孔直皱眉,说里面卡着好多湿乎乎的绒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林姨没敢看,只盯着楼道里的墙,那块深色的污渍旁边,好像又多了个新的印子,圆圆的,像有人在那儿坐过。
锁换好了,晚上十二点,敲门声没再来。
林姨松了口气,以为事情过去了。可睡到半夜,她听见客厅里传来“咔哒”一声,像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她猛地坐起来,看见卧室门缝里,透进来一道光。
不是楼道的灯,那光发绿,还带着点晃动,像是有人举着个装了水的玻璃瓶,正透过锁孔往屋里照。
然后,门外传来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小孩子撒娇:
“林姨,我忘带钥匙了呀。”
林姨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是对门那个单身男人的声音,那个十年前就凭空消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