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时,窗外的梧桐树突然晃了一下。不是风动,是树身自己往旁边歪了半尺,枝桠刮在三楼的防盗网上,发出指甲挠玻璃似的尖响。
她盯着卧室门,门缝里的绿光还在晃,像有谁举着半截荧光棒,正顺着锁孔往里塞。那个模仿男人的声音又响了,带着水汽的黏腻:“林姨,您别躲了,我看见您影子了。”
影子?林姨猛地低头,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她蜷缩的影子,规规矩矩的,哪有被人看见的道理。可下一秒,那影子的肩膀突然塌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按住了,硬生生往下压了寸许。
“您看,就在那儿呢。”门外的声音笑了,气音里裹着湿乎乎的暖意,“十年前您帮我收过被子,记得吗?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
林姨的后颈瞬间爬满鸡皮疙瘩。十年前的暴雨夜,对门的男人确实把淋湿的棉被晾在她家阳台。第二天她去送被子,男人的门虚掩着,屋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腥气,像菜市场杀鸡摊的味道。她没敢进门,把被子搭在门把手上就走了。后来想起这事,总觉得那腥气里还混着点别的,像……水草腐烂的臭味。
锁孔里的绿光突然灭了。
紧接着,门板上响起指甲盖刮擦的声音——不是尖锐的那种,是慢悠悠的,一下一下,像有人用指腹摩挲着木纹,带着股潮湿的黏劲。林姨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她突然想起换锁时,锁匠盯着门内侧的木纹直皱眉:“这门不对劲,你看这纹路,像不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缩得歪歪扭扭的?”
“咔哒。”
锁芯突然转了半圈。
不是钥匙拧动的声音,是里面的铜芯自己在动,像有只无形的手从锁孔里伸进来,正一点点拨开锁舌。林姨抓起枕边的玻璃杯,手腕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却迟迟不敢砸下去。她怕,怕这一下下去,门外的东西会彻底撕破脸皮。
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亮了,橘黄色的光透过门缝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有东西在动,不是影子,是细小的黑粒,密密麻麻的,正顺着门缝往里爬,像被踩碎的蟑螂卵。
“林姨,您家地板该擦了。”门外的声音带着孩童似的天真,“我以前总看见您蹲在地上擦,抹布上沾着头发,好长好长的。”
是赵姐的头发。林姨猛地想起二楼赵姐搬走那天,保洁在她家地板缝里扫出大把头发,黑的白的缠在一起,像团绞死的蛇。赵姐说总丢东西,其实不是丢了,是被这东西拿去当了诱饵。就像现在,它在引诱她想起更多往事,好从记忆的缝隙里钻进来。
锁芯又转了四分之一圈,这次能听见金属摩擦的涩响,像有生锈的铁丝在里面搅动。林姨突然想起警察说的话:“楼道监控从十点到凌晨一点,连只猫都没过去。”
没过去?那她现在听见的,难道是墙里的东西?
老楼的墙是实心砖的,几十年过去,砖缝里塞满了灰尘和潮气。前几年四楼王奶奶还在的时候,总说半夜听见墙里有人哼歌,调子软绵绵的,像哄小孩睡觉的童谣。后来王奶奶摔断了腿,躺在屋里哼哼了三天,邻居才发现她已经没气了,嘴角还沾着墙灰,像啃过砖头似的。
“咔哒。”
锁芯彻底归位了。
林姨的心跳卡在嗓子眼,她看见门把手动了一下,缓缓往下压。门板与门框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那股烂树叶的味道涌进来,混着新添的铁锈味,呛得她直咳嗽。
突然,声控灯灭了。
楼道陷入彻底的黑暗,门缝里的绿光也跟着消失了。但林姨反而更怕了,黑暗里的东西才更让人胆寒。她屏住呼吸,听见门外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有人正隔着门板,一点点蹭着她的位置。
“找到了。”那声音贴着门板响起,热乎的气浪透过木纹渗进来,“您在门后对不对?后背靠着暖气管道呢,那地方漏风,您肯定冻得慌。”
林姨猛地回头,她的后背确实贴着暖气片,冰凉的铁皮硌得脊椎生疼。这东西怎么会知道?除非……它正透过门板看着她。
她想起换锁时锁匠说的“湿乎乎的绒毛”,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去年秋天,楼下的老杨在楼后挖下水道,挖出过一具猫尸,浑身的毛都被水泡得发胀,黏成一绺一绺的,像拖把上的布条。当时谁都没在意,老楼后面总有些流浪猫死掉。
“林姨,我手冷。”门外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开门让我暖和暖和,就一小会儿。”
手?林姨盯着门板,想象着门外面的景象:一只泡得发白的手,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正按在她鼻尖对着的位置。她突然想起那个消失的男人,他右手小指是歪的,小时候被门夹过。那天她去送被子,门把手上挂着他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里面一截白森森的骨头。
“啊!”
林姨尖叫着把玻璃杯砸过去,杯子撞在门板上,碎成无数片。但没等玻璃落地,她就听见“咕嘟”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把碎片吞下去了。紧接着,门板上渗出深色的液体,顺着木纹往下淌,在墙根积成小小的水洼,泛着油亮的光。
和王奶奶床底下的水洼一模一样。
林姨突然想起王奶奶去世前说的胡话:“它喝了我的降压药,在墙里咂嘴呢。”当时谁都当是老人糊涂了,现在想来,那哪是咂嘴,是药片在墙缝里溶解的声音。
“您怎么能砸我呢?”门外的声音委屈起来,带着哭腔的气音里,混进了另一个尖利的女声,“我还给您送过豆腐呢……”
是卖豆腐的刘婶!林姨的瞳孔骤然收缩。刘婶上个月在菜市场被货车撞死了,脑袋磕在马路牙子上,脑浆溅了一地。但三天前,林姨还在楼道里看见个穿蓝布围裙的影子,拎着竹筐,筐里的豆腐块白得发青,像冻住的尸块。
“您吃了我的豆腐,就得帮我个忙。”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浑浊的闷响,“把墙凿开吧,我困在里面好难受。”
凿墙?林姨猛地看向卧室的墙,墙皮上有片水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形状越来越像个人影。她想起刚搬来时,工人说这面墙是后来砌的,把原来的储物间封死了。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储物间。
门板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像是外面的东西在用肩膀撞。每撞一下,墙皮就簌簌往下掉灰,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砖缝里嵌着些发黄的东西,像……指甲盖。
“咚!咚!咚!”
撞门声越来越响,震得吊灯来回晃,灯泡里的钨丝发出濒死的嗡鸣。林姨看见门缝里的黑粒越爬越多,已经爬到她脚边了,那些颗粒聚在一起,慢慢形成半只脚掌的形状,皮肤皱巴巴的,像泡发的海参。
“最后问您一次。”门外的声音变得冰冷,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开门,还是凿墙?”
林姨抓起水果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她想起儿子说过,这栋楼要拆迁了,下个月就动工。原来不是拆迁,是有人想把这里的东西都挖出来。
墙里的水渍突然沸腾起来,鼓起密密麻麻的小泡,每个泡里都裹着个模糊的人脸,王奶奶的,赵姐的,对门男人的,刘婶的……它们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发出细碎的哭嚎。
“它要出来了!”林姨突然尖叫,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她终于看清了——那些人脸的额头上,都有个相同的印记,圆圆的,像有人用指甲盖按出来的。
就像她今早梳头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额头上的那个。
撞门声停了。
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黏糊糊的“啵”声,从一楼慢慢往上爬。林姨知道,它放弃撞门了,它要去敲别人家的门了。这栋楼里还有五户人家,今晚过后,又会多几个新的人脸,嵌在墙缝里,等着被拆迁队挖出来。
她瘫坐在地上,看着门缝里的黑粒慢慢退回去,墙皮上的水渍也开始变淡。但她知道这不是结束,那东西只是暂时退走了,它在等,等她像王奶奶一样,在某个深夜把额头贴在墙上,轻声说:“带我出去吧。”
窗外的梧桐树又晃了一下,这次枝桠上挂着件蓝布褂子,衣角随风摆动,在月光下划出诡异的弧线。林姨想起男人消失那天,有人在楼后的梧桐树下挖出来半截带血的指甲,当时以为是野猫打架留下的,现在看来,那分明是从墙里抠出来的。
凌晨四点,天泛起鱼肚白。林姨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走到客厅,看见沙发上放着件湿漉漉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得发亮,和记忆里男人穿的那件一模一样。褂子口袋里露出半截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明天该轮到三楼张老师了。”
林姨的目光落在对门,张老师家的窗帘紧闭着,门缝里没有光,像个黑洞洞的嘴。她突然想起张老师说过,他家的墙总在半夜渗出水,有次他用拖把去拖,拖布上沾了撮头发,黑得发亮,缠在布条里,怎么扯都扯不断。
墙里的水渍彻底消失了,只留下片淡淡的黄印,像块干涸的泪痕。林姨走到墙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墙皮,就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挠动声,像有谁在用指甲盖,轻轻叩着她的指尖。
咚、咚、咚。
和午夜的敲门声,一模一样。
她猛地缩回手,看见自己的指尖沾着点湿冷的东西,放在鼻尖一闻,是股熟悉的霉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就像十年前,她站在对门男人门口闻到的那样。
阳光终于照进老楼,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又灭。林姨看着窗外,拆迁队的横幅已经挂起来了,红得像血。她知道,等挖掘机开进院子的那天,墙里的东西就会彻底出来,顺着地基爬进新的楼房,继续敲响下一扇门。
而现在,她只需要等着,等着午夜十二点,听着那敲门声从墙里传来,越来越近,直到……敲在她的头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