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拆开快递盒时,指甲在硬纸板上划出细响。盒子里是个旧相框,玻璃蒙着层灰,照片上是栋爬满爬山虎的老楼,三楼窗口飘着块蓝布,像面褪色的旗。她皱了皱眉——这不是她买的东西,地址却写得清清楚楚,连门牌号后面的“东户”都没写错。
窗外的天刚擦黑,新小区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淌在草坪上,像融化的黄油。这是她搬来的第三个月,远离了市中心的嘈杂,也远离了老城区那些掉墙皮的旧楼。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空气里少了点什么,直到拆开这个快递,那股熟悉的霉味混着甜腻的铁锈味钻进来,她才后知后觉——是这味道,让空气变得“实在”了。
相框背面贴着张泛黄的纸条,铅笔字歪歪扭扭:“门开着,等你数到十二。”
陈太太的指尖猛地发凉。她想起上周清理储藏室时,在箱底翻出个旧日记本,封面都烂了,里面只记着一句话,重复了几十遍:“别数,数到十二它就进来了。” 当时只当是前房主落下的废纸,现在看来,那字迹和纸条上的一模一样,连墨水洇开的形状都分毫不差。
“咔嗒。”
客厅的挂钟跳了一下,时针指向十一点。陈太太把相框塞进垃圾桶,转身想去倒垃圾,脚却踢到个东西——是团红毛线,缠在垃圾桶的轮轴上,红得发黑,解开来时掉出半粒纽扣,塑料的,上面刻着个“林”字。
林?她突然想起楼下的林奶奶,总穿件蓝布褂子,每天傍晚坐在楼下的石凳上,盯着单元门发呆。有次陈太太问她等谁,老太太咧开没牙的嘴笑:“等敲门的,他说带了新毛线给我。”
当时只当是老人糊涂,现在想来,林奶奶的额头上,好像也有个淡淡的圆印,被皱纹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垃圾桶突然晃动了一下,像有东西在里面翻身。陈太太握紧了扫帚,盯着垃圾桶的缝隙——里面透出点绿光,不是灯泡,是那种湿冷的、带着黏液的光,正顺着桶壁往上爬,在瓷砖上留下灰绿色的痕迹,像极了老楼砖缝里渗出的黏液。
她想起昨天收快递时,快递员戴着顶旧安全帽,帽檐下的额头上有个圆印,红得发亮。当时她只觉得奇怪,现在才看清,那印子周围的皮肤泛着青,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血气。
“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
不是自家门,是楼下的。声音很轻,像有人用指腹敲,三短一长,和张老师家卫生间的水滴声一个节奏。陈太太踮着脚走到阳台,往下看——林奶奶家的灯亮着,窗帘拉开条缝,里面的光线发绿,像老楼三楼的窗口。
门缝里,有团红毛线慢慢淌出来,顺着楼梯扶手往上爬,一节一节,像条活的蛇。
“咚、咚、咚。”
楼下的敲门声停了,换成了自家门。这次更重些,震得门板上的照片都在晃。照片是她和女儿的合影,女儿在外地读大学,昨天还打电话说宿舍楼道的声控灯总灭,半夜听见有人在门外念课文,《桃花源记》。
陈太太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女儿的语文老师,不就是张老师的学生吗?
她冲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的声控灯灭了,一片漆黑。但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时,黑暗里突然浮出张脸——是林奶奶,正对着猫眼笑,皱纹里嵌着灰绿色的黏液,额头上的圆印红得像要流血。
“它说,该轮到新楼了。”林奶奶的声音从猫眼里挤进来,带着股烂树叶的味道,“你看,毛线都爬上来了。”
陈太太猛地后退,后腰撞在鞋柜上,上面的相框掉下来,摔碎了玻璃。照片里的老楼在碎玻璃里变了形,爬山虎变成了缠绕的毛线,窗口的蓝布变成了林奶奶的褂子,墙面上的圆印密密麻麻,像无数只眼睛,正盯着她笑。
毛线已经爬到二楼了,顺着楼梯扶手的雕花往上缠,红得发黑的线团里滚出半片指甲,粉白色的,带着月牙形的缺口——和赵姐丢的毛线针上缠着的那片一模一样。
“咚!”
敲门声突然变重,震得门锁咔哒响了一声。不是钥匙拧动,是锁芯里的铜舌自己缩了回去,像老楼里那扇被撬过的门。陈太太看见门缝里的绿光越来越亮,灰绿色的黏液顺着门槛往里渗,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里面浮着些白色的碎纸,是日记本的页角,上面写着“十二”。
她突然想起日记本里没写完的话——数到十二,门就会变成墙,墙就会变成门。
“一。” 楼下传来林奶奶的声音,像在数数,带着点抑扬顿挫,像张老师念课文。
“二。” 自家门后的黏液鼓起来个包,破了,流出些灰白的头发,缠着红毛线。
“三。” 卫生间的镜子突然蒙上水汽,里面映出个穿蓝布褂子的人影,正弯腰拖地,拖布上沾着些碎骨头,像老楼拆迁时挖出来的。
陈太太抓起手机,想给女儿打电话,却发现屏幕上全是灰绿色的黏液,根本按不动。通讯录里,所有联系人的名字都变成了“午夜”,头像都是个圆印,红得发亮。
“四。” 厨房的橱柜自己开了,里面的碗碟叮叮当当响,像拆迁队电钻卡进墙里的声音。
“五。” 客厅的挂钟停了,指针卡在十一点五十九分,秒针还在动,却倒着走,每走一下,墙皮就掉块灰,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砖缝里嵌着个圆印,和她额头上刚冒出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摸了摸额头,滚烫的,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镜子里,她的脸正在变,皱纹慢慢爬上来,额头上的圆印越来越红,嘴角咧开,露出和林奶奶一样的笑。
“六。” 毛线已经爬到门口了,缠在门把手上,打了个死结,红得像道血痕。
“七。” 窗外的路灯灭了,小区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灭,最后只剩下她家的灯,发着绿幽幽的光,像老楼最后的眼睛。
“八。” 敲门声停了。但紧接着,墙里传来沙沙声,像无数只手在翻书,一页一页,和张老师家书架倒塌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九。” 地板开始下陷,露出底下的水泥,里面缠着团旧棉花,和王奶奶床底下的那团一样,扯开来,里面裹着半片安全帽碎片,上面有个洞,边缘卷着,像老李掉在一楼的那顶。
“十。” 陈太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数,和林奶奶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甜腻腻的,带着点鼻音,像那个转校生。
“十一。” 门突然开了道缝,外面的黑暗涌进来,带着股甜腻的铁锈味,里面浮着无数张脸,王奶奶的,赵姐的,张老师的,老李的,快递员的……还有她女儿的,额头上都有个圆印,正对着她笑。
“十二。”
最后一声数完时,挂钟“当”地响了一声,十二点了。
陈太太的身体突然轻了,像飘在水里。她看见自己的手变成了灰绿色,指甲缝里嵌着墙灰,正拿着团红毛线,往门把手上缠。楼下的敲门声又响了,三短一长,这次是敲三楼的门,敲得很轻,像在叫谁的名字。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林奶奶的皱纹,张老师的眼镜,老李的胶鞋,还有那个圆印,红得发亮。镜子里的人笑了,声音是无数人的合唱:“你看,门开了。”
门外,新小区的路灯又亮了,暖黄的光淌在草坪上,像融化的黄油。但仔细看,光里飘着灰绿色的黏液,顺着风往别的楼飘,落在每户人家的门把手上,变成细细的红毛线。
快递车还在路边,车厢里堆着新的相框,每个相框里都有栋老楼,楼前站着个模糊的人影,额头上有个圆印。下一站,是城东的新小区,那里住着刚搬来的年轻夫妇,他们的门后,已经渗出了第一滴黏液。
而老楼的地基上,现在盖着新的幼儿园。孩子们在操场上唱歌,唱的是《桃花源记》,老师站在一旁笑,额头上有个淡淡的圆印。教室的墙面上,贴着孩子们的画,画里的房子都没有门,只有无数个圆,红的绿的,像眼睛,像印子,像永远停在十二点的挂钟。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画的角落写了行字,铅笔歪歪扭扭的:
“明天,我们去敲门呀。”
风拂过操场,吹起孩子们的笑声,混着远处传来的敲门声,咚、咚、咚,三短一长,在阳光里荡开,像根永远不会断的红毛线,缠向每个有门的地方。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