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胶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一声闷响。他举着的手电筒光柱在老楼的墙面上晃,砖缝里渗出的黏液在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像熬化的猪油。作为拆迁队的队长,他见过不少古怪的老房子,但这栋楼不一样——空气里飘着股甜腻的铁锈味,像有人把血和糖浆混在了一起。
“李队,三楼那面墙凿不动。”对讲机里传来小王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电流声,“电钻卡进去了,拽出来的时候……上面缠着东西。”
老李皱了皱眉,把嘴里的烟蒂吐在地上。烟蒂刚落地就冒起白烟,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温度。他抬头看了眼三楼的窗口,窗帘紧闭着,但缝隙里透出的不是黑,是种发绿的灰,像泡了很久的菜叶水。
“缠了什么?”他对着对讲机吼,声音在楼道里撞出回声,惊得头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像……像毛线。”小王的声音突然变调,“红的,还在动,往电钻的钻头里钻呢。”
老李的后背猛地窜起一股寒意。红毛线?他想起昨天勘察时,在二楼赵姐家看见的那团毛线,缠在暖气片上,红得发黑,解开来时里面裹着半片指甲,粉白色的,带着月牙形的缺口——和张老师照片里掉在字典上的那片一模一样。
他踩着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脚下的水泥地软乎乎的,像要陷进去。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他明明跺了脚,那盏灯却只是闪了闪,透出点昏黄的光,照见楼梯转角的墙面上,多了个新的印记——不是圆圆的坐痕,是道长长的拖痕,从三楼一直延伸到一楼,黏液在地上积成细细的线,像条凝固的血河。
“李队,您快来!”小王的声音突然拔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墙……墙在流血!”
老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小王正瘫坐在地上,手里的电钻扔在一边,钻头朝上,上面缠着的红毛线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正顺着钻头往下滴黏液,滴在地上的积水里,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而那面被凿开的墙,破口处正往外渗着黏稠的液体,不是红色,是灰绿色的,里面还混着些白色的碎渣,像没嚼烂的纸。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老李骂了句脏话,举着手电筒凑近看。破口深处黑得发沉,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呼吸,每吸一下,墙面上的黏液就鼓起来一个小包,破了,又长出新的。
“李队,你看这个。”旁边的小张突然指着墙根,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树叶。那里有块松动的砖,被踢开后露出个黑窟窿,里面塞着本作业本,纸页已经泡得发胀,上面的字迹却异常清晰——是用红墨水写的《桃花源记》,一笔一划,工整得诡异,末尾还画着个笑脸,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
老李的呼吸突然停了。这本作业本的字迹,和他孙子作业本上的一模一样。他孙子去年在学校跳楼了,也是语文老师,也是教到《桃花源记》那课出的事,警察说孩子在作业本上写了满页的“墙在等我”。
“这楼……以前是不是出过事?”小张咽了口唾沫,手电筒光柱扫过天花板,那里有片水渍,正慢慢聚成个人形,四肢细长,像被拉长的影子。
老李没说话。他想起签拆迁合同时,街道办的人欲言又止,只说这栋楼的原主人是个建筑师,三十年前在工地摔死了,尸体一直没找到。当时他只当是陈年旧闻,现在看着墙面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形水渍,突然明白——那建筑师不是摔死的,是被砌进墙里了。
“轰隆!”
一声巨响从一楼传来,震得楼梯扶手都在晃。老李的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歪歪扭扭地照向楼梯口,那里滚过来个东西,圆滚滚的,沾着灰绿色的黏液——是个安全帽,上面有个洞,边缘卷着,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是……是老周!”小王突然尖叫,“他去一楼拆门了!”
老李捡起手电筒往一楼冲,胶鞋踩在积水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有人跟在他身后,脚步声黏糊糊的,和张老师家地板上的“啵”声一模一样。到了一楼,他看见老周倒在门后,背对着他,安全帽滚在脚边,后颈上有个洞,洞口的肉翻卷着,里面塞着团红毛线,线头还在微微颤动。
而那扇被拆了一半的门,门框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都是“午夜十二点”,刻痕里嵌着些灰白色的粉末,像碾碎的骨头。
“李队,你看门后!”小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老李猛地转头,门后的墙被拆出个大洞,里面没有砖,没有水泥,只有密密麻麻的眼睛,嵌在灰绿色的黏液里,眨一下,就流出点浑浊的液体,顺着墙面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
每个水洼里,都浮着个圆圆的印记,像有人用额头按出来的。
老李的手电筒“哐当”掉在地上,灭了。黑暗里,他听见无数细碎的声音,像书页翻动,像毛线缠绕,像指甲在墙缝里抓挠。还有脚步声,从楼梯上慢慢下来,黏糊糊的“啵”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他想起孙子跳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爷爷,敲门声不是敲给人听的,是敲给墙里的东西听的。”
现在他终于懂了。那些午夜的敲门声,不是在叫门,是在倒计时,等门被拆开,等墙被推倒,等里面的东西出来——它们早就不是某个人,某件事,而是这栋楼的一部分,是墙里的黏液,是地上的积水,是每个午夜准时响起的、属于这栋楼的心跳。
“咚。”
一声敲门声在他身后响起,很近,像敲在他的后心上。老李的身体突然僵住,后颈传来一阵湿冷的触感,像有人把额头贴了上来,带着股甜腻的铁锈味。
他想回头,却发现脖子动不了了。耳边传来个很轻的声音,像Architect(建筑师)在念设计图,又像林姨的颤音,像张老师的抑扬顿挫,像那个转校生的甜腻鼻音:
“你看,这墙的钢筋,是用人骨熔的。”
老李的眼睛猛地瞪圆,他看见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圆圆的印记,烫得像火。黑暗里,那些眼睛越来越亮,黏液里浮出无数张脸,王奶奶的,赵姐的,对门男人的,刘婶的,张老师的……还有他孙子的,额头上都带着那个圆圆的印记,正对着他笑。
外面的天明明亮着,老楼里却黑得像午夜。拆迁队的对讲机里传来电流声,滋滋啦啦的,混着些模糊的敲门声,咚、咚、咚,准时得像墙上的石英钟。
老李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后颈的洞开始发痒,有什么东西顺着脊椎往上爬,凉丝丝的,像条蛇。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堵着团黏糊糊的东西,带着股烂树叶的味道——和林姨闻到的霉味一模一样。
“明天……还会有新的门。”
那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像无数人在合唱。老李的视线慢慢模糊,最后看见的,是墙洞里伸出只手,皮肤皱巴巴的,像泡发的海参,指尖沾着灰绿色的黏液,正往他额头上的印记按下去。
而那扇拆了一半的门,门框上的刻痕突然渗出鲜血,把“午夜十二点”染成了红色。
楼外,阳光正好。拆迁队的卡车停在路边,司机在驾驶室里打盹,梦见自己开着车,后面拖着栋老楼,楼里传出敲门声,咚、咚、咚,一路跟着他,穿过城市的街道,穿过新小区的大门,停在一扇亮着灯的窗前。
窗里,有个老太太正对着镜子梳头,额头上有个圆圆的印记,她没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咧着嘴笑,手里攥着团红毛线,线头垂下来,落在地板上,慢慢爬向门口。
墙上的石英钟,还差一分钟到午夜十二点。
敲门声,又要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