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起初还被他逗得开怀,可眼瞅着考期一天天逼近,这人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心里那点为他暗暗鼓劲的期许,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和…隐隐的失落取代。
这日午后,贾瑛又晃悠到了潇湘馆。黛玉正坐在窗下绣架前,绷着一块素绢,心不在焉地描着花样。贾瑛凑过去看,啧啧称赞:“妹妹这手真是巧夺天工!绣的是…并蒂莲?好!并蒂同心,寓意极好!”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暧昧。
黛玉手一抖,差点扎到手。她没好气地放下绣绷,抬起眼瞪他,那双含情目里带着明显的恼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三哥哥!你整日里东游西荡,没个正形!眼见着没几日就要进考场了,书也不见你温习,文章也不见你作一篇!莫非…那日的赌约,你是存心想输给我,好来天天烦我不成?” 她说着,语气里带上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
贾瑛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惭愧,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他忽然俯下身,双手撑在绣架两侧,将黛玉圈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那张俊朗得过分的脸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发,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阳光和青草混合的气息。
黛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呼吸一窒,心跳瞬间漏跳了好几拍,脸颊“腾”地烧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绣架和椅子困住,只能僵在那里,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笑意与…某种深意。
“赌约?”贾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沙哑的磁性,如同羽毛搔刮着耳膜,“我的好妹妹,你当哥哥我是那种莽撞行事、没有把握就敢夸下海口的人么?” 他唇角勾起一抹自信到近乎狂妄的弧度,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击穿了方才的嬉皮笑脸,透出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荷包,你就安心地、好好地准备着吧!哥哥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他直起身,那迫人的气势瞬间收敛,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笑容,仿佛刚才那锋芒毕露的一瞬只是黛玉的错觉。他甚至还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拂了一下黛玉鬓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动作亲昵得让黛玉浑身一颤。
“等着给我做荷包吧,林妹妹。” 他丢下这句,如同宣告胜利,然后哼着小曲,悠哉游哉地踱了出去。
留下黛玉独自坐在窗前,心绪如同被狂风卷过的湖面,久久无法平息。脸上火烧火燎,被他触碰过的鬓角似乎还残留着微麻的触感。他那句“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自信宣言,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仅是涟漪,还有巨大的浪花。难道…他私下里早已用功?难道他那些看似游手好闲的日子,都是在…扮猪吃老虎?这个念头一起,黛玉心中那点失落和焦躁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好奇和隐隐的雀跃取代。她下意识地抚向袖中那方贴身藏着的、未完成的靛蓝色荷包,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锦缎,心尖却滚烫起来。
九月初八,乡试开科之日。
寅时刚过(凌晨三点多),整个京城还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与浓重的秋露之中,万籁俱寂。唯有巡夜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清冷肃杀。
贾瑛的听雨轩内,却已亮起了灯火。秋水轻手轻脚地忙碌着,检查着考篮里必备的笔墨纸砚、镇纸、裁纸刀、水壶、干粮点心,以及证明身份的文书和保结。贾瑛自己倒显得十分闲适,只穿了身利落的玄色劲装,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袖口的带子,脸上不见半分紧张,倒像是要去赴一场寻常的宴席。
院门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守门的陈七低声道:“三爷,林姑娘来了。”
贾瑛系袖带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浓得化不开的暖意取代。他快步迎了出去。
门外,天色依旧墨蓝,只有东方天际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蟹壳青。清冷的晨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林黛玉穿着一件月白色绣缠枝莲的夹袄,外面裹着件银鼠灰的素锦斗篷,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廊下灯笼微弱的光晕里,显得格外白皙清透,像一尊易碎的玉雕。她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得极为仔细的考篮,身后跟着同样裹着厚衣、提着灯笼的紫鹃。
“林妹妹?你怎么来了?”贾瑛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这天寒露重的,你身子弱,该在屋里好生歇着才是。” 他连忙上前几步,想去接她手里的考篮。
黛玉却微微侧身避开,将考篮抱得更紧了些。她抬起眼,那双笼着清晨薄雾的眸子亮得惊人,定定地看着贾瑛,声音不大,却清晰而坚定:“今日是哥哥的大日子,我…我怎能不来送送?”
她说着,也不等贾瑛再说什么,便将手中的考篮轻轻放在旁边廊下的石凳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的蓝布。只见考篮里,笔墨砚台、镇纸裁刀、点心水囊,一应俱全,摆放得整整齐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几样额外的、显然是黛玉精心准备的物事:
一个簇新的、触手生温的铜质暖手炉,里面已填好了上好的银霜炭,炉套是用厚厚的紫羔皮缝制,密密匝匝地绣着细密的云纹。这显然是怕他在冰冷的号舍里冻着手。
一个扁扁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紫檀木食盒,揭开盖子,里面分格装着几样小巧精致的点心:松软喷香的栗子糕、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还有几块裹着糖霜的茯苓饼。一看就是花了心思,既耐放又顶饿。
一个细颈白瓷小瓶,瓶塞塞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红纸,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参片提神”。旁边还有一小包用素净棉纸包好的茶叶,纸包上写着“六安瓜片”。
最下面,压着几张裁剪得方方正正、质地极佳的素笺,以及一支全新的、毫尖饱满的狼毫笔。
“号舍里冷,这个暖炉你拿着,炭火我试过,燃得慢,也干净。”黛玉一样样指着,声音轻柔,条理清晰,像个小管家婆,“点心都是早上现做的,温在食盒里,你进去前趁热吃几个,垫垫肚子。参片若是觉得困倦了,含一片在舌下提神。这茶叶是上好的,水囊里的水若是冷了,就跟巡场的差役要些热水泡上,热茶也能暖身子…还有这纸笔,备用的,以防万一…” 她絮絮地说着,眼神专注,动作轻柔地整理着篮中的物品,那副细致入微、事无巨靡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清冷孤高?活脱脱一个为即将远行的亲人操碎了心的贤惠小妻子。
贾瑛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忙碌。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细而专注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鼻尖因为清冷的空气而微微泛红。她低垂着眼帘,仔细检查着每一样东西是否稳妥,那神情认真得近乎虔诚。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涌遍了贾瑛的四肢百骸,冲得他心头发胀,喉咙发紧。他从未想过,这清冷如月的林妹妹,竟会有如此烟火气、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这份毫无保留的、真挚的关怀,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他心动。
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脚步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悄无声息地靠近,一直走到她身后极近的地方。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清幽的冷梅香气,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混合着暖炉温度的馨香气息。
黛玉正将最后一张素笺抚平放好,刚想盖上考篮的盖子,忽然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那气息带着贾瑛特有的、干净而微灼的温度,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脊背一僵。
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滚烫气息和无限缱绻的嗓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轻轻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看来…林妹妹心底里,还是盼着我考中这解元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