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湿滑、黑暗。每一次手掌接触到锈蚀的金属梯级,都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和掌心撕裂般的痛楚。管道壁凝结的水珠不断滴落,砸在脸上、脖颈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浓重的铁锈味和淤泥的腐败气息几乎令人窒息。韩默咬紧牙关,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向下攀爬,每一次落脚都小心翼翼,生怕失足滑落这无尽的黑暗深渊。他胸口的伤疤灼痛感越来越强烈,像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皮肉,每一次心跳都让那痛楚搏动一次,隐隐与下方那点微弱如萤火的绿色光晕产生着某种诡异的共鸣。
米哈乌被渡鸦紧紧护在怀里,裹在厚布中,只露出苍白的小半张脸。男孩似乎被这剧烈的颠簸和污浊的空气刺激,发出细弱痛苦的呻吟。渡鸦的动作异常敏捷,即使在单手抱着孩子的情况下,下滑的速度也比韩默快得多,显示出绝非普通人的体能。他始终保持在韩默上方一点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快!再快点!他们下来了!”渡鸦嘶哑的声音在狭窄的管道里回荡,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头顶上方,手电筒的光柱如同恶鬼的触手,不断刺破黑暗,胡乱地扫射着。警卫愤怒的吼叫和沉重的攀爬声越来越近,金属梯子被踩踏发出的呻吟声令人心胆俱裂。
“站住!再动就开枪了!”一个警卫的怒吼声几乎就在头顶响起,带着金属管道特有的嗡鸣。
韩默的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他强迫自己忽略上方咫尺之遥的威胁,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湿滑冰冷的梯级上。下方那点绿光似乎近了些,隐约能看出是一个弯道的出口。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子弹打在韩默身侧不远处的管道壁上,溅起一簇刺眼的火花和金属碎屑!灼热的气流擦着他的手臂掠过!
“该死!别开枪!会伤到孩子!”另一个警卫的声音带着惊惶和阻止。
枪声带来的死亡威胁让韩默爆发出最后的潜能。他猛地向下跃过几级梯子,脚下一滑,整个人几乎失去平衡,全靠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梯级才没有坠落。冰冷的金属棱角瞬间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混着铁锈的污渍流下。
“到了!跳下来!”渡鸦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促。
韩默低头看去,下方管道出现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拐弯,梯子在此中断。渡鸦已经抱着米哈乌,站在下方一个相对宽敞的、布满厚厚淤泥和积水的地面平台上。那点微弱的绿光,正是从平台侧面一个更加低矮、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黑洞洞管道口透出来的。
韩默不再犹豫,松开梯子,双脚猛地蹬在管壁上,整个人向下方的平台落去!
“噗通!”他重重地砸在冰冷粘稠的淤泥里,泥水瞬间没过了小腿。刺骨的寒意和恶臭让他差点呕吐。
“这边!”渡鸦的声音不容置疑。他抱着米哈乌,率先弯腰钻进了那个散发着微弱绿光的矮小管道口。
韩默挣扎着从淤泥中拔出腿,顾不上满身的污秽和掌心的剧痛,紧随其后钻了进去。这管道更加狭窄低矮,必须佝偻着腰,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前行。管道壁覆盖着滑腻的藻类和不知名的粘液,脚下是冰冷的污水。唯一的光源就是前方渡鸦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微弱绿光——那绿光似乎是从他贴身携带的某个小装置发出的。
身后的追击声被管道曲折的弯道暂时阻隔,但警卫的吼叫和手电光柱仍在管道口外晃动,他们显然在犹豫是否要钻进这令人作呕的狭窄通道。
“跟紧!别停!”渡鸦的声音在前方催促,绿光在黑暗中摇曳,如同鬼火。
韩默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污水和污浊的空气刺激着他的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胸口的伤疤仿佛被这环境激发,灼痛感一波强过一波,几乎要盖过掌心的疼痛。他死死盯着前方那点绿光,那是唯一的指引和希望。米哈乌在渡鸦怀里似乎陷入了昏迷,不再发出声音,这让韩默的心揪得更紧。
不知道在黑暗中爬行了多久,时间的概念在压抑和恐惧中变得模糊。脚下的污水时深时浅,管道时而向上倾斜,时而又陡峭向下。有几次韩默几乎支撑不住,全靠一股意志力在驱动麻木的四肢。渡鸦始终保持着稳定的速度,对路径似乎异常熟悉,那点绿光是他黑暗中唯一的灯塔。
终于,前方的渡鸦停了下来,绿光稳定地照亮一小片区域。这里似乎是一个稍微宽阔的管道交汇处,空气流通了一些,恶臭稍减。
“暂时安全了。”渡鸦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他小心地将米哈乌放在相对干燥一点的地面上,解开裹布。男孩双眼紧闭,呼吸微弱急促,小脸上沾满了污渍,体温依然滚烫。
“他怎么样?”韩默立刻扑过去,手指颤抖地探向米哈乌的颈动脉。
“很不好。低温、感染、惊吓…他撑不了多久了。”渡鸦的声音异常凝重。他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米哈乌的状况,然后从连体工作服的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金属盒子,打开后里面是几支细小的注射器和几颗药丸。他动作熟练地取出一支注射器,弹掉空气,借着绿光找到米哈乌手臂上的静脉,将药液缓缓推入。
“强效抗生素和一点肾上腺素,暂时维持他的生命体征。”渡鸦解释道,语气恢复了那种冷静,“我们得尽快出去。这里离出口不远了。”
韩默看着渡鸦的动作,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出口在哪?外面安全吗?霍夫曼的人…”
“出口通往基地后山崖下的一个废弃排污口,外面是乱石滩和树林,相对隐蔽。”渡鸦一边收起药盒,一边快速说道,“霍夫曼的人反应很快,但奥拉夫那边制造的混乱会牵扯他们一部分精力。而且,他们主要封锁的是基地的正式出口和码头方向,这种废弃几十年的‘老鼠洞’,他们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或者不会投入太多力量。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奥拉夫!”韩默的心猛地一沉,“他怎么样了?还有颜殊、埃米尔、安娜?”
渡鸦沉默了几秒,绿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显得晦暗不明。“奥拉夫…他很勇敢。他引爆了西区的一个小型锅炉房,制造了火灾和混乱,成功吸引了大部分看守的注意力。但他自己…被抓住了。”
韩默感觉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奥拉夫…那个倔强的老渔民…
“颜殊和埃米尔呢?”
“我们的人…‘回声’在西区的行动失败了。看守太严,而且霍夫曼似乎早有防备,增援速度极快。”渡鸦的声音带着一丝挫败,“他们没能接近关押点。安娜的位置更是无法确定。霍夫曼把他们分开关押,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韩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奥拉夫被捕,颜殊和埃米尔仍陷囹圄,安娜生死未卜…只有他和米哈乌逃了出来,代价是巨大的。
“我们必须回去!”韩默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回去送死吗?”渡鸦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奥拉夫用命换来的机会,不是为了让你再钻回那个绞肉机!你现在回去,除了把自己和这孩子搭进去,没有任何意义!霍夫曼正等着你自投罗网!‘钥匙’和福格尔的秘密都在你身上,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韩默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破溃的伤口,鲜血混着泥污渗出。渡鸦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愤怒的泡沫,露出底下残酷的现实。
“那他们怎么办?!”他的声音嘶哑。
“活下去!”渡鸦盯着他,绿光下的眼神锐利如刀,“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声’不会放弃营救他们,但需要时间!更需要你脑子里的东西和这把‘钥匙’!福格尔用命守护的秘密,不是为了让你把它带进坟墓,或者还给霍夫曼!”
米哈乌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小脸痛苦地皱起。韩默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那滚烫的温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灼烧着他的神经。这孩子,也需要立刻救治。
活下去…才有机会…
胸口的伤疤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痉挛的灼痛,仿佛在无声地呐喊。他深吸了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和无力感。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弯腰将米哈乌小心地重新抱起。男孩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又烫得像块烙铁。
渡鸦不再多言,重新点亮那个散发着绿光的指引器(韩默看清了,那似乎是一个特制的、带有夜光涂层的微型指南针),率先钻入前方更加低矮狭窄的管道。韩默抱着米哈乌,紧随其后。
这一次的爬行更加艰难。管道变得更加曲折,空间更加逼仄,有些地方需要完全匍匐前进,冰冷的污水和粘稠的淤泥几乎没到胸口。韩默只能用一只手抱着米哈乌,另一只手和膝盖在滑腻的管壁上艰难支撑、挪动。米哈乌微弱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上,每一次都像是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韩默感觉自己的体力即将耗尽,肺部如同火烧般疼痛时——
前方传来渡鸦的声音:“到了!”
一丝微弱、冰冷、带着咸腥气息的风,从前方吹拂过来!驱散了部分污浊的臭味!
韩默精神一振,奋力向前爬去。爬出最后一段狭窄的管道,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的混凝土涵洞深处。涵洞的内壁布满裂纹和厚厚的苔藓,脚下是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和碎石。涵洞的出口被扭曲生锈的巨大铁栅栏封死,栅栏外面,是肆虐的风雨和铅灰色的天光!隐约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
出口!终于到了!
然而,出口并非畅通无阻。那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被数条粗壮的铁链和一把沉重的大锁牢牢锁住!锁链和锁头同样锈蚀严重,但看上去异常结实。
“该死!”渡鸦低骂一声,快步冲到栅栏门前,用力拽了拽铁链,纹丝不动。他立刻从腰间摸出一把多功能工具钳,试图撬锁,但锁芯锈死得厉害,工具钳的尖端在锁孔里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让开!”韩默将米哈乌轻轻放在涵洞壁边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几步冲到栅栏前。胸口的灼痛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一股莫名的、狂暴的力量感伴随着剧痛瞬间充斥全身!他低吼一声,双手抓住两根最粗的铁栅栏,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掰去!
“吱嘎——嘎嘎嘎——!!!”
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在涵洞里刺耳地响起!渡鸦震惊地看着韩默——那两根婴儿手臂粗、锈蚀斑驳的铁栅栏,在韩默青筋暴起的双手下,竟然真的开始缓缓弯曲变形!铁锈簌簌落下!
“吼!”韩默再次发力,额头上血管凸起,双眼布满血丝!胸口的伤疤仿佛燃烧起来,发出灼热的光芒,甚至穿透了湿透的囚服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一道扭曲的暗红色印记!
“咔嚓!”
两根弯曲到极限的栅栏终于发出一声脆响,从根部断裂开来!一个勉强能容一人钻过的豁口出现了!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从豁口处猛烈地灌了进来!
“走!”韩默的声音嘶哑变形,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踉跄了一下,胸口灼痛依旧,但那股狂暴的力量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虚脱感。
渡鸦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抱起米哈乌,率先从那豁口钻了出去!
韩默紧随其后,弯腰钻过扭曲的金属断口。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狂风几乎将他掀翻。他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海腥味的、尽管冰冷却无比清新的空气!
他们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底部。脚下是嶙峋的黑色礁石,被汹涌的灰色海浪猛烈拍打着,溅起数米高的冰冷浪花。悬崖高耸如铅灰色的雨幕,几乎看不到顶。后方是茂密的、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的针叶林。雨势滂沱,能见度极低。
“这边!”渡鸦指向悬崖侧面一条被雨水冲刷出的、异常陡峭湿滑的碎石小径,“翻过这个崖角,后面有个隐蔽的小海湾!有船接应!”
韩默最后看了一眼那涵洞深处无尽的黑暗,看了一眼基地的方向。颜殊、埃米尔、安娜、奥拉夫…他们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他狠狠抹掉脸上的雨水和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混合物,抱起米哈乌,跟着渡鸦,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那条危机四伏的逃生之路。
冰冷的海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脚下的碎石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滚落。每一次落脚都像是踩在浮冰上。米哈乌在他怀里像个滚烫的火炉,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胸口的伤疤在雨水的冲刷下依旧残留着灼痛,提醒着他刚才那超乎常理的力量爆发和未知的代价。
逃亡并未结束。这只是从一座钢铁囚笼,逃向了一片更加广阔的、被风雨和追兵笼罩的荒野。而他的同伴们,依然深陷在那片深埋地底的白色地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