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韩默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悬崖小径湿滑得如同涂了油，每一步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危险声响。米哈乌在他怀里越来越沉，男孩的呼吸灼热而急促，喷在韩默脖颈上的气息像一团火。胸口的伤疤仍在隐隐作痛，但那种爆发性的灼热感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层的、持续不断的钝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缓慢生长。
渡鸦在前方带路，动作敏捷得不像常人。他的灰色连体工作服在雨水中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但肌肉分明的轮廓。那点指引用的绿光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型手电筒，光线调至最暗，仅够照亮前方几步的路面。
“还有多远？”韩默的声音被风雨撕碎，几乎听不见。
渡鸦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臂指向悬崖前方一个突出的黑色岩角：“绕过那个拐角！海湾就在后面！”
韩默眯起眼睛，透过密集的雨幕，勉强辨认出那个形状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岩角。海浪在下方咆哮，白色的泡沫不断冲击着崖壁，溅起的水雾与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这段路看起来比他们走过的更加危险——小径变得更窄，有些地方几乎消失，需要贴着崖壁侧身移动。
“把…把孩子给我！”渡鸦突然转身，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你状态不好！我来带他过这段！”
韩默下意识地抱紧了米哈乌。男孩滚烫的额头贴在他的锁骨上，微弱的心跳透过单薄的囚服传来。渡鸦眼中的急切看起来是真实的，但他仍然无法完全信任这个自称“回声”成员的神秘人。
“我能行！”韩默咬牙道，侧身开始沿着最窄的那段崖壁移动。他的后背紧贴着湿滑冰冷的岩石，脚尖试探着寻找每一处微小的凸起。一个浪头拍来，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又迅速退去，几乎带走他的平衡。
渡鸦没再坚持，只是紧跟在韩默身后，随时准备在他失足时施以援手。两人就这样缓慢而艰难地挪过了最危险的一段，终于绕过了那个突出的岩角。
眼前豁然开朗——一个被悬崖环抱的小海湾出现在雨幕中。湾内水面相对平静，与外面汹涌的海浪形成鲜明对比。岸边堆满了被潮水冲上来的浮木和海藻，几块巨大的黑色礁石如同守卫般矗立在浅水区。最令人振奋的是，一艘约六米长的老旧渔船静静停泊在湾内，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接应的船！”渡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快！”
韩默的心跳加速，但长期的逃亡生涯让他本能地保持警惕。这艘船看起来太普通了，像是当地渔民的日常作业船，没有任何特殊标识。船上有两个人影，都穿着雨衣，看不清面容。这样的船能带他们逃离监管局的追捕吗？
“你确定是‘回声’的人？”韩默压低声音问道，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渡鸦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虑：“不是‘回声’的核心成员，是我们在灰港发展的外围联络人。安全可靠。”他顿了顿，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我们没有太多选择，韩默。米哈乌需要立即就医！”
这句话击中了韩默的要害。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男孩——米哈乌的脸色已经从潮红转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嘴唇泛青，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真的不多了。
“走！”韩默不再犹豫，跟着渡鸦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岸边走去。
渔船上的两个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其中一人迅速放下一条小橡皮艇，划向岸边。那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雨帽下露出浓密的络腮胡，划桨的动作熟练有力。
“快上船！”络腮胡男子低吼道，声音粗粝，“潮水要变了！”
渡鸦率先跳进橡皮艇，然后转身接过韩默递来的米哈乌。韩默紧随其后踏入摇晃的小艇，冰冷的海水瞬间灌进他的鞋子。络腮胡男子没有废话，立刻调转船头，奋力划向渔船。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漫长。韩默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米哈乌身上，男孩被渡鸦小心地护在怀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终于靠近渔船，甲板上另一个瘦高的身影抛下绳梯。渡鸦单手抱着米哈乌，灵活地攀爬上去。韩默紧随其后，湿滑的绳梯在手中几乎抓握不住，几次险些滑落。
踏上甲板的瞬间，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和柴油味扑面而来。这确实是一艘再普通不过的渔船，甲板上堆放着渔网和浮标，角落里还有几个装满鱼的塑料箱。
“下舱！快！”瘦高男子催促道，声音出奇地年轻。他掀起甲板上一块防水布，露出一个狭窄的舱口。
渡鸦抱着米哈乌迅速钻了进去。韩默刚要跟上，突然注意到络腮胡男子和瘦高青年交换了一个他读不懂的眼神。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掠过脊背。
“你们是‘回声’的人？”韩默停在舱口，直视瘦高青年的眼睛。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模糊了视线，但他仍然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当…当然！”青年结巴了一下，“渡鸦没告诉你吗？我们是外围联络员！快下去吧，孩子需要——”
“你们的名字？”韩默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危险。
络腮胡男子已经爬上甲板，闻言皱起眉头：“没时间废话了！监管局的巡逻艇随时可能经过这片海域！”他大步走过来，似乎想强行把韩默推下舱口。
韩默侧身避开，胸口的伤疤突然又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这感觉像是一个警告！他猛地抓住络腮胡男子的手腕，厉声质问：“‘回声’在西区行动失败的具体时间？回答我！”
这个问题是临时编造的，但足够检验——如果这两人真是“回声”成员，应该知道西区行动的情况。
络腮胡男子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聪明的混蛋！”他猛地抽出一把渔刀，寒光在雨幕中一闪！
韩默早有防备，一个侧身躲过刀锋，同时一记肘击重重砸在对方肋下！络腮胡男子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渔刀“当啷”掉在甲板上！
“渡鸦！陷阱！”韩默大吼一声，弯腰捡起渔刀，同时一脚将瘦高青年踹开！
舱口猛地掀开，渡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窜出！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瞬间制住了刚爬起来的瘦高青年，一记手刀精准地砍在对方颈侧！青年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下了。
络腮胡男子见状，竟然毫不犹豫地转身跳入海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的身影很快被汹涌的浪涛吞没。
“该死！”渡鸦咒骂道，迅速检查了一下昏迷的青年，“不是我们的人！他们知道我们的逃生路线！”
韩默的心沉到谷底：“米哈乌呢？”
“在下面，暂时安全。”渡鸦快速说道，眼神锐利地扫视海面，“但这里不能久留！这艘船肯定被做了手脚！”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两盏快速移动的探照灯！一艘巡逻艇正劈波斩浪地向小海湾驶来！
“监管局！”渡鸦的声音紧绷如弦，“走！去驾驶室！”
两人迅速冲进狭窄的船舱。米哈乌被安置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身上盖着几条毯子，但情况看起来更糟了——他的呼吸几乎微不可察，嘴唇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船舱角落里堆放着几个氧气瓶和简易医疗设备，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
“他会死在这儿的！”韩默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手指轻轻拂过米哈乌滚烫的额头。
渡鸦已经冲到了驾驶台前，启动了引擎。老旧的柴油机发出刺耳的轰鸣，船身剧烈震动起来。
“我们还有机会！”渡鸦猛打方向盘，渔船开始调转船头，“这船虽然老，但改装过引擎！只要能冲出这片海域，到达公海——”
“然后呢？”韩默厉声打断，“在海上漂流等死？米哈乌撑不过一小时！”
渡鸦沉默了，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发白。渔船开始加速，船头劈开波浪，向海湾出口冲去。远处的巡逻艇显然发现了他们的动向，探照灯立刻锁定了渔船，速度陡然提升！
“东北方二十海里，有一艘俄罗斯海军的补给舰。”渡鸦突然说道，声音低沉而决绝，“他们在争议海域巡逻，监管局不敢靠近。如果我们能到达那里…”
“你疯了吗？”韩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向俄罗斯海军投降？”
“不是投降！”渡鸦猛地转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眼中闪烁着韩默读不懂的光芒，“是寻求庇护！俄罗斯人对‘方舟’的秘密同样感兴趣，但他们至少不会像霍夫曼那样直接拿孩子当实验品！”
渔船剧烈摇晃了一下，一个巨浪几乎将它掀翻！韩默死死抓住床铺边缘，护住米哈乌。巡逻艇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扩音器里传来的命令声：
“立即停船！重复，立即停船！否则我们将开火！”
一发警告性质的子弹划过渔船上方，发出尖锐的呼啸！
渡鸦没有减速，反而将油门推到底！渔船如同离弦之箭，在波涛中疯狂颠簸着冲向海湾出口！
“没时间犹豫了，韩默！”渡鸦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几乎听不见，“要么赌一把去俄罗斯人那里，要么现在就被霍夫曼抓回去！选吧！”
韩默低头看着米哈乌。男孩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弥足珍贵。俄罗斯人…另一个未知的深渊。但至少，那里可能有医生，有救活米哈乌的一线希望。
“掉头！”他突然说道，声音坚定。
渡鸦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掉头！”韩默指向海湾另一侧，那里是陡峭的悬崖和茂密的森林，“靠岸！我们走陆路！”
“你疯了？那片森林绵延上百公里！没有补给，没有药品，还带着一个垂死的孩子——”
“比直接开向俄罗斯人强！”韩默厉声打断，“霍夫曼肯定在海上布下了天罗地网！而森林…至少能给我们争取时间！”
渡鸦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被决断取代。他猛地一打方向盘，渔船划出一个急转弯，船身几乎倾斜到四十五度！巡逻艇显然没料到这个突然的转向，一时反应不及，冲过了头。
渔船疯狂地冲向岸边，船底在浅水区的礁石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渡鸦关闭引擎，任由惯性将船推向沙滩。
“准备跳船！”他大吼一声，迅速从床下拖出一个防水背包甩给韩默，“基础医疗用品和干粮！拿上！”
韩默用毯子将米哈乌紧紧裹住，抱在胸前。渔船重重地撞上沙滩，两人几乎同时跳下船，跌跌撞撞地冲向最近的树丛！
身后，巡逻艇上的探照灯锁定了他们，又一轮警告射击打在周围的礁石上，碎石飞溅！
“进树林！”渡鸦带头冲进了茂密的针叶林。韩默紧随其后，怀里的米哈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但每一步都让他的心脏揪紧。
树林里比外面更黑，潮湿的松针铺满了地面，踩上去几乎无声。粗壮的树干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很快，身后的探照灯光就被茂密的枝叶遮挡，只能听到远处巡逻艇上混乱的喊叫声。
两人不敢停留，继续向森林深处奔去。韩默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但恐惧和肾上腺素支撑着他不断前进。渡鸦在前方开路，动作敏捷得像只山猫，时不时停下来等待韩默跟上。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追捕声完全消失，两人才在一棵巨大的倒木旁停下喘息。雨势小了些，但森林里的湿气更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松针和腐殖土的味道。
韩默小心地揭开毯子，检查米哈乌的状况。男孩的呼吸更加微弱了，嘴唇的青色加深，情况危急。
“抗生素…”他颤抖着手打开渡鸦给的背包，翻找药品。
渡鸦蹲在一旁，警惕地扫视四周，同时从背包侧袋取出一个奇怪的金属装置，看起来像是某种信号发射器。
“我们得联系‘回声’。”他低声说道，调整着装置上的旋钮，“他们应该有人在这片区域活动。”
韩默找到了一小瓶广谱抗生素和注射器，迅速给米哈乌注射。但这远远不够，孩子需要专业的医疗护理，需要呼吸机，需要…
“最近的城镇有多远？”他嘶哑地问道。
渡鸦收起信号器，表情凝重：“往东三十公里有个伐木场，再往东十公里是小镇。但霍夫曼肯定在所有医疗点都布置了眼线。”
“那我们就这样等死吗？”韩默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渡鸦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还有一个选择…风险很大，但米哈乌可能有一线生机。”
“说！”
“森林深处有一个废弃的气象站，冷战时期建的。‘回声’在那里设有一个安全屋，有基本医疗设备和药品。距离这里大约十五公里。”
韩默盯着渡鸦的眼睛，试图判断这是否又是一个陷阱。但此刻，他们真的还有其他选择吗？
“带路。”他最终说道，重新抱起米哈乌。
渡鸦点点头，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指南针，确认方向后，率先向密林深处走去。
韩默紧随其后，胸口的伤疤在潮湿的环境中隐隐作痛。这片广袤的森林既像庇护所，又像另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步都可能是生路，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而米哈乌的生命，正在这潮湿阴冷的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