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州只让裴渡派人留意郑家的动向,并未多做干涉。
可得了信的世家,却极为不理解,郑江清在出征前闹这么一出,是所为。
但世家到底敏锐,他们望风而动,各家都收敛了圈地之举。
二月初一,郑江清率军出征。
皇帝在武德门外率百官相送。
城门当中红毡铺路,甲胄寒光的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巍峨庄严的宫殿前,皇家华盖、彩绘宝幡、华贵羽扇,层层而立。
少年皇帝立在正中,授予单膝跪地身着甲胄的郑江清宝剑。
一身甲胄的苏子毅,与众将跪于主帅郑江清身后。
列阵立在汉白玉石广场上的重甲将士,仰头望着少年皇帝与皇帝身后百官,各个神情肃穆。
郑江清接过宝剑,郑重对小皇帝起誓:“此战,不灭突厥,臣郑江清提头来见!”
一直立在小皇帝背后的闲王元云岳上前,缓声开口:“郑将军,本王这里……还有一物相赠。”
郑江清自上次与元扶妤见过之后,便知今日元云岳要当着众臣的面,将长公主的虎符交于他。
郑江清起身,恭敬看向已立在小皇帝身边的元云岳。
只见元云岳从袖中拿出虎符,郑重递给郑江清:“这是长公主留下的虎符,当年长公主猝然离世,军中上下虎符虽已重制,但……这虎符代表了长公主。灭突厥,是长公主毕生所愿,今日……我将这虎符赠予将军,望将军不负长公主所愿,灭突厥!愿长公主在天有灵,佑我大昭将士大胜凯旋!”
当年遍寻不得的长公主虎符出现在闲王手中,着实让人震惊。
百官议论纷纷。
世家官员神色各异。
当初追随长公主,但此次灭突厥之战并未在列的武将上前,试图辨别闲王手中那虎符是真是假。
苏子毅更是耐不住上前,他在看到虎符一瞬便确定了虎符为真,他抬头看向闲王。
果然如崔姑娘说的那般,阿妤圈禁闲王不过是对外做戏的。
“这是真的!”有武将认出,“这当真是长公主的虎符!”
“长公主竟然把虎符给了闲王殿下。”
谢淮州官服下的手收紧,视线紧盯虎符,听着身后群臣议论,又看向闲王。
这一招是谁给出的?
虎符是谁给元云岳的?
崔四娘?
郑江清一如十五那日看到这虎符时一般,红了眼眶,他将皇帝赐予的宝剑交给身后副将,单膝跪地,高举双手,恭敬迎虎符。
元云岳将虎符放在郑江清手中。
“郑江清,此战必完成长公主所愿,灭突厥!”
郑江清捧着虎符起身,一手执剑,一手高举虎符,环视高台之下将士们。
“此战,长公主英灵相随,护佑大昭!我大昭将士必定战无不胜!大昭万岁!陛下万岁!”
长公主三字,让曾在长公主元扶妤麾下征战四方,饮马黄河的将士们,各个热血沸腾,满目皆是几欲喷薄的滔天杀气。
“大昭万岁!陛下万岁!”
“大昭万岁!陛下万岁!”
“大昭万岁!陛下万岁!”
山呼之声,浑厚遒劲,撼天动地,响彻京都。
裹着厚实披风的元扶妤由寻竹陪着,登临城楼之上,俯视殿前。
雄浑的呼喊声中,她双手轻抚手炉,垂眸望向广场之上的大昭的黑甲将士,目光炽烈而凌厉。
元扶妤在元家真正入主这座皇城之时,便看透了世家是一个王朝的附骨之疽。
而世家最具威胁的,是他们的盘根错节,皇权若是动一个……便是动所有。
于是,她谋划了一条清晰削的弱世家的路。
她死前,已取消门荫,完善科举。
元扶妤要集权,要弱世家,第二步便是灭突厥。
将突厥收入大昭版图,丝绸、马匹、皮毛、粮食、盐铁等巨额利益收入国府。
如今灭突厥之战能顺利,的确是多亏了谢淮州。
这点,元扶妤是要谢他的。
见郑江清一跃跨上通体黝黑的神驹,元扶妤心中是欣慰又羡慕的。
她曾在二叔灵前起誓,定会灭突厥为二叔报仇。
尽管,她现在已无法领兵亲征,但她的黑甲铁骑,必定……能踏破突厥。
闲王也被这氛围感染,心生激荡,袖中紧攥的指节隐隐透白,忍不住抬眼朝城墙之上的元扶妤望去。
曾几何时,他的姐姐也曾带着他们在这里,领皇帝赐剑,率军出征。
他想,他的姐姐瞧见这一幕,心底应当是艳羡的。
曾经带着他还有金旗十八卫领兵出征时的元扶妤,披风猎猎,英姿飒飒,是多么意气风发,元云岳至今都不能忘。
谢淮州顺着元云岳的目光朝城墙之上看去,看到崔四娘,他手心一紧。
元云岳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把崔四娘带到这儿来送郑江清出征,还这么明目张胆的往城墙上看,是真不怕崔四娘被人发现。
闲王让亲信带商户女登上城墙,他也是真不怕言官参他。
谢淮州上前一步,挡住元云岳的视线,眼底带着警告。
元云岳会意,忙收回视线,拿出王爷的架势,目送郑江清上马。
等谢淮州再回头望向城墙时,元扶妤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崔家在安兴坊置办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元扶妤今日来东市打算购置些笔墨纸砚。
置办完东西,已过晌午。
元扶妤原想在东市酒楼用过膳再回去。
没成想人刚下牛车,在酒楼门口便被拦住。
酒楼门前小二十分客气:“对不住姑娘,东市酒楼商户是不能进的。”
如今元扶妤出门穿着依照律法,无锦衣华服,头上也未戴半点珠翠,虽然乘坐的牛车华贵,可商籍身份还是一眼便能被人认出。
元扶妤原要上台阶的脚一顿,依照大昭律,除了正月灯会十四、十五、十六三日,有些酒楼商人确实不能进入。
只是,从前元扶妤乔装出行,来东市习惯了来这家酒楼。
元扶妤颔首,带着锦书上了牛车:“回安兴坊。”
车内匣子内有点心,元扶妤与锦书用了几块,稍祭五脏庙。
锦书吞下最后一口点心,皱眉道:“这京都还不如我们太清自由,这什么律法,也太不近人情了,那商人就不是人了吗?怎么东市的酒楼就不能进?难不成让商人都饿死,那酒楼不也是商人开的,这叫……这叫相煎何太急。”
元扶妤被锦书逗笑,道:“是这段日子管的严了,之前若有富商想入酒楼,酒楼便会冒险租借服饰给富商,当然富商支付的银子也是十倍之多。”
牛车还未入安兴坊便又停了下来。
锦书已经有了经验,知道是又有达官贵人的马车出行,麻利下马车,伸手将元扶妤扶了下来。
那气派非常的马车和佩刀护卫相护的情景,倒未曾让锦书有什么感觉,可锦书却在瞧见骑马护卫在马车一旁的裴渡时,不知为何怒上心头。
“姑娘,是裴渡,马车里应该是谢大人。”锦书同元扶妤道。
裴渡显然也看到了元扶妤和锦书,他牵着缰绳的手收紧,提缰上前低声在马车旁说:“大人,崔姑娘避让在路旁。”
马车内,正在看玄鹰卫送来各地密报的谢淮州闻言,歪头将窗子推开了些,透过窗缝果然看到了退避路旁的元扶妤和锦书。
元扶妤昨日已搬入安兴坊崔宅的事,谢淮州知道。
谢淮州祖母的谢宅也在安兴坊,今日谢淮州便是来探望祖母的。
“让她来谢宅。”谢淮州道。
裴渡应声,从车队中脱离出来,下马。
等谢淮州的车队进入安兴坊坊门,裴渡这才牵着马走到牛车旁。
见元扶妤拎着裙摆上车,正弯腰要入车篷内,裴渡同元扶妤拱手:“崔姑娘,大人请您去趟谢宅。”
元扶妤颔首:“知道了。”
裴渡再度行礼告辞,锦书也跟着上了马车。
谢淮州陪着谢家老太太坐下不久,谢老太太便又提起让他传宗接代之事。
说着,忙不迭命人将她给谢淮州选的美人儿带过来,让谢淮州过目。
年前被压断了一条腿的谢淮明,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伸长了那条受伤的腿,吃府上新制的点心。
听到祖母的话,谢淮明道:“祖母,今日含璋回来,身边带着长公主身边那个裴渡呢!就算是含璋有意,他也不能收啊!前脚含璋把人收了,那裴渡后脚就能把人给咔嚓了。”
谢淮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今日我要在府上见客,有劳祖母命人将春水阁收拾出来。”谢淮州语声平静道。
谢淮明眨了眨眼:“稀奇了,怎么在咱们府上见客,你平日里见客不都在长公主府吗?”
“自是不方便在长公主府见的客人。”谢淮州端起茶盏不欲多说。
谢老太太不好耽误谢淮州的正事,摆手将自己贴身嬷嬷唤到身边,压低声音耳语道:“你去让她们去春水阁伺候,若是能被我孙儿瞧上便是她们天大的福气。”
既然明着让谢淮州选,谢淮州连看都不看,那便将人安排到春水阁伺候。
那么多与长公主殿下样貌相似之人,她就不信她这个孙子没有一个瞧上的。
谢老太太选这些人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有几个与长公主殿下足有五六分相似。
·
虽已是二月,京都寒气未散,春寒料峭。
元扶妤从停在谢府侧门的牛车上下来时,身上还裹着一层薄薄的披风。
谢淮明好奇谢淮州今日要在谢府见的客人是谁,便拄着拐杖在廊下偷偷瞧。
当谢淮明看到被裴渡带着进门的元扶妤时,一双眼睛瞪的老大,下意识躲到了柱后。
“含璋要见的,怎么是她?”谢淮明面色发白。
谢淮明可知道这姑娘是个多狠的角色。
长街马车上,她轻易躲过裴渡射入车厢的箭,还把那箭拔下来抵住他的脖子,差点把他给杀了。
他若是记得没错,长街之上这姑娘和他们家含璋还是你死我活的场面。
怎么,现在居然在谢府相见,含璋还说……这姑娘是他的客人。
谢淮明脑子飞快转着,想到在那抄经楼上,这姑娘说对他们家含璋的倾心。
难不成?
两人……合作了?
这也不对啊,他们家含璋当时那眼神,那语气,分明就是要弄死这姑娘才是啊。
好像,含璋最后还把这姑娘还给抓了。
金旗十八卫的余云燕和柳眉当时闯到他们家,抓了他带着他在屋顶跳来跳去,询问崔四娘的下落,扬言不说就把他丢下去。
一想到这事儿,谢淮明面色就发白,后怕不已。
元扶妤跟着裴渡进了春水阁,屋内地龙烧得很旺,进门便如入初夏。
谢淮州坐在桌案后,桌案上摊开着从太原和蜀地送回来的消息。
见元扶妤进门解开披风递给锦书,视线却在屋内立在一旁伺候的婢女身上游弋,谢淮州也顺着元扶妤的目光瞧了过去。
元扶妤着实是没有想到,谢淮州身边伺候的婢女,竟然……与她样貌如此相似。
她饶有兴致踱了两步,仔细看过这春水阁内的每一个美人儿。
有一位竟与她有五六分相似。
元扶妤转眸,似笑非笑朝谢淮州看去。
谢淮州眉头紧皱,他专心看两地送来的消息,一个没留神竟让祖母把人送到了春水阁。
“你们都退下……”谢淮州不悦开口。
身着婢女服饰的美人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退……
那个与元扶妤有五六分相似的美人儿碎步上前,跪在谢淮州桌案前:“大人,老太太让我等来伺候大人与贵客,若我等就这样被大人赶出去了,老太太会责怪我们的。”
说着,那姑娘含泪抬头,美眸含泪的模样,就是元扶妤看了心都软了。
她一向喜欢美人儿。
尤其是这姑娘样貌与自己这般相似,这让元扶妤如何能不喜欢。
“站起来!”谢淮州恼火,他见不得有人顶着与长公主相似的面孔,一副奴颜做派,“出去!”
“谢大人发什么火啊?”
元扶妤走到谢淮州桌案前,瞧着那含泪美人,在矮椅上落座,抬手勾起那美人儿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