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的笑声撞在走廊的瓷砖上,弹回来时带着银簪特有的清越。我推开门,正看见她踮着脚把那支缠红绒线的银簪,插进布偶兔子的耳朵里。兔子歪歪扭扭的耳朵被簪子撑起,倒像戴了顶俏皮的银冠,引得她咯咯直笑。
“当心扎手。”母亲端着洗好的草莓走进来,瓷盘边缘还沾着水珠。她把盘子放在书桌一角,那里正摊着我的天文望远镜说明书,朵朵用彩笔在“木星”旁边画了个歪脑袋的太阳。母亲的指尖扫过纸页,突然停在我标注的观测日期上——那是朵朵出生那天,我在天文台拍下了猎户座星云的照片,如今也压在樟木箱的衬里下。
“姑姑你看!”朵朵举着布偶转圈,银簪在灯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弧。她突然被桌底的旧物箱绊倒,我伸手去扶时,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外婆的老花镜盒,去年塞进去的说明书不知何时滑了出来,扉页被折出浅浅的三角印,倒像给“天王星”做了个记号。
“这是什么字呀?”朵朵指着说明书上的“宇宙”二字,小手指在纸面戳出圆圆的印子。我正要开口,母亲却先笑了:“等你上学,妈妈教你认。就像当年太奶奶教我纳鞋底,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学。”她弯腰捡起掉落的银簪,红绒线在她掌心绕了两圈,“太奶奶说,纳鞋底要顺着布纹走,认字也要顺着笔画来,急不得。”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像撒了层碎雪。我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春日,母亲在院子里教我骑自行车。她的手掌按在车座上,棉布衫被风吹得鼓鼓的,“眼睛看前面,别盯着车轮子。”她说这话时,鬓角的碎发蹭过我的脸颊,和此刻朵朵仰头看我时,额前的刘海扫过手背的触感,竟一模一样。
傍晚整理樟木箱时,朵朵非要把布偶兔子塞进去。母亲笑着说箱子装不下,她却撅着嘴掀开衬里:“太奶奶的银簪能住,我的兔子也能住!”我忽然发现箱底的木板上,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凑近了才看清是“1997年,琴(母亲的小名)教我系鞋带”,是我小时候用铅笔刀划的,早被樟木的包浆盖住,此刻却在夕阳下显出淡淡的纹路。
“要不给兔子做个小窝?”我找出母亲留着的碎花布,朵朵立刻凑过来抢剪刀,小手指捏着布角乱剪一气,倒剪出个星形的窟窿。“像星星!”她举着破布欢呼,母亲便取过针线:“我教你锁边,就像太奶奶教我收鞋底的线头。”银簪不知何时被母亲别在衣襟上,此刻抽出来穿线,针尖穿过布料时,带着熟悉的“沙沙”声。
夜里哄朵朵睡觉时,她攥着那支银簪不肯松手。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照在她脸上,睫毛投下细密的影子,像极了太奶奶晚年在灯下做针线活时,落在鞋底上的睫毛影。“姑姑,太奶奶也会看星星吗?”她迷迷糊糊地问,银簪在被单上划出细碎的光,“外婆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
我想起外婆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攥着那副老花镜。她说看不清输液管,却能准确摸到我的手,“天上的星星,都是家里人编的,在看着咱们呢。”那时母亲正在病房外偷偷抹眼泪,手里还攥着给外婆纳的棉鞋,针脚密得像太奶奶当年的手艺。
晨光漫进房间时,朵朵已经把银簪别在了书包上。她背着书包跑出门的样子,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背着母亲缝的花布书包上学的清晨。母亲站在门口挥手,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忽然像极了太奶奶当年送我去幼儿园时的模样。
樟木箱的铜锁在阳光下泛着暖光,我把朵朵剪坏的星形布片塞了进去,旁边是母亲新纳的鞋垫,针脚方方正正,和太奶奶留下的那双几乎一样。箱盖合上的瞬间,樟木的香气漫出来,混着玉兰花瓣的清甜,恍惚间分不清是太奶奶的年代,还是朵朵的晨光。
或许时光从来就不是河流,而是这樟木箱里的物件,是银簪上的红绒线,是课本里的干莲蓬,是老花镜与说明书的重叠影。一代又一代的手,接过同一支簪子,同一根针线,把日子缝进布纹里,刻在木头上,藏在星光下,织成张永远也不会破的网。
就像此刻,朵朵在幼儿园画的全家福,正被母亲小心地压进我的练习册里。画里的四个人都举着星星,而那支银簪,正别在画框的角落,闪着属于所有时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