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练习册放进樟木箱时,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切过箱底。朵朵画的全家福从纸页间滑出来,我伸手去捡,指尖先触到了银簪的棱角——不知何时,那支缠红绒线的簪子被别在了画纸边缘,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朵朵的手笔。
“这丫头,跟你小时候一样爱折腾。”母亲笑着摇头,却从针线篮里取了段青丝线,仔细绕在银簪的缺口处。那道痕是太奶奶临终前留下的,她用簪子撬开卡住的药瓶,银尖崩出个小豁口,后来母亲总说那是“日子咬出的印子”。
我把画重新夹进练习册,忽然发现背面还有画——朵朵用蜡笔涂了片紫色的夜空,七个歪扭的星星串成线,像极了外婆生前常念叨的“北斗七星”。她没见过外婆,却总爱听母亲讲“戴黑框眼镜的太姥姥”,昨夜还缠着要给星星画上眼镜,说这样“太姥姥就能看清星星了”。
樟木箱的铜锁突然“咔嗒”轻响,是母亲在往里塞新晒的艾草。她的手腕上还戴着太奶奶传下来的银镯子,晃动时和箱角的顶针撞出细碎的响。“当年你太奶奶纳鞋底,总爱把顶针别在围裙上。”母亲的指尖抚过箱壁的木纹,那里藏着我小学时刻的身高线,“她说顶针能顶住针脚,就像日子能顶住难事儿。”
朵朵背着书包冲进院子时,夕阳正把玉兰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她举着张皱巴巴的奖状,红纸上“手工比赛一等奖”的金字晃得人眼晕。“姑姑你看!我做的兔子灯笼!”她献宝似的打开纸灯笼,骨架竟是用我给她的旧毛笔杆做的,灯笼面糊着张天文望远镜说明书的边角,“木星”的图案被剪得只剩个圆弧,倒像轮满月。
母亲蹲下来给她整理衣领,忽然指着灯笼里的烛台:“这竹篾编得松了,得像太奶奶纳鞋底那样,再缠几道线才稳。”她转身从储藏室翻出太奶奶的竹篾筐,里面还留着半截没编完的菜篮,篾条泛黄却依旧柔韧。朵朵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篾条绕在手指上,竹丝划过掌心的痒意,让我想起十岁那年,太奶奶教我编蚱蜢,篾条在她膝间翻飞成了活物。
晚饭时,朵朵非要把奖状放进樟木箱。“得让太奶奶和太姥姥看看。”她踮着脚够箱盖,银簪从发间滑下来,正好落在外婆的老花镜盒上。镜片反射着厨房的灯光,竟在天花板上投出个小小的光斑,像颗会动的星星。
“明天教我用望远镜看星星吧。”朵朵扒着碗沿说,米粒粘在鼻尖上。我刚点头,母亲就端来切好的西瓜,瓷盘里的瓜瓤红得透亮,像极了太奶奶纳鞋底时用的胭脂线。“当年你太奶奶教我辨线色,说红的热烈,蓝的沉静,日子就得五颜六色才好看。”她说话时,银镯子在盘沿轻轻一磕,声音清亮得像滴进古井的月光。
夜深时我去锁院门,发现朵朵的灯笼挂在了门楣上。风过时,说明书的纸角沙沙作响,混着樟木箱飘来的香气,竟像谁在轻轻哼着旧歌谣。月光落在灯笼上,把“木星”的影子投在地上,和太奶奶银簪的豁口、母亲课本的毛边、外婆镜片的划痕奇妙地重叠成一团暖光。
回屋时,看见母亲正往箱里放朵朵的奖状。练习册的纸页被风吹得翻动,三年级作文本上“妈妈的手好温暖”那句话,和朵朵画里举着星星的小人,在月光里慢慢靠在了一起。樟木的香气漫过脚背,忽然明白这箱子从不是装旧物的容器,而是时光的蜂巢,每样物件都是块蜜,封存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甜。
朵朵的呼吸声从隔壁传来,发间的银簪偶尔碰撞床栏,脆响里裹着玉兰花香。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又会举着银簪去追逐新的晨光,就像太奶奶曾举着它照亮母亲的针线,母亲曾举着它系紧我的鞋带——那些被银簪照见过的时光,从来都没有走远,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新的岁月里继续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