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刚爬上窗棂,安安就踩着小板凳在樟木箱前打转了。她攥着那支银簪,红绒线磨剩的残端缠着片新摘的玉兰花瓣,踮脚往箱缝里塞:“太奶奶要闻花香。”簪尖在铜锁上划出细弱的响,像太奶奶纳鞋底时,针脚穿过棉布的轻颤。箱盖突然“咔嗒”弹开条缝,是昨夜忘了锁紧——母亲总说这箱子“认人”,真正牵挂它的人在,锁再松也留着缝。
母亲端着太奶奶的蓝布围裙走进来,针脚在晨光里泛着银光。“该晒晒了,潮了会伤着老物件。”她抖开围裙的样子,让我想起太奶奶在老院子的竹竿下晾棉布的清晨,银簪别在发髻里,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围裙口袋里的顶针滚出来,撞在我三年级的练习册上,纸页间的干莲蓬掉出来,莲子滚到外婆的老花镜旁,镜片反射的光把安安的钢琴奖状照成了团暖光——那光芒里,仿佛站着太奶奶举着银簪的身影,正笑着说“看,孩子们多能耐”。
安安突然要学熬粥。她踩着小凳扒在灶台边,小手攥着母亲的锅铲,粥沫溅在蓝布围裙上,像太奶奶纳鞋底时溅的米汤印。“要像妈妈那样温着。”她的鼻尖沾着米粒,认真的模样让我想起母亲少女时学做饭的样子——也是这样站在灶台前,太奶奶在旁边捏着她的手教:“粥要小火熬,日子要慢着过,才出味。”此刻樟木箱的香气混着粥香漫过来,银簪在箱底轻轻颤动,像太奶奶的手在轻轻拍着我们的后背。
午后整理暗格时,发现里面多了个红布包。是安安偷偷放进去的,裹着她的乳牙、画的全家福,还有颗用糖纸包着的草莓糖。暗格的木板上,太奶奶刻的“平安”二字旁,母亲添的“康健”,我写的“顺遂”,小星补的“喜乐”,此刻又多了安安画的小太阳,四代人的痕迹在时光里生长,像棵枝繁叶茂的树,根须扎进每个值得记住的日子。
暴雨突至时,安安抱着布偶兔子躲进樟木箱旁。兔子耳朵上缝的天文望远镜说明书边角,“猎户座”的弧线正好罩住她的小脸。“太奶奶说门没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台风天,外婆也是这样抱着我蹲在箱边,指着铜锁说:“你太奶奶的手在里面护着咱们呢。”雨点打在箱盖上的闷响里,我听见银簪在箱底轻轻碰撞,像太奶奶挑灯芯的轻响;听见母亲的厂徽反射着闪电的光,像颗倔强的星;听见我的练习册被风吹得翻动,每一页都在说“别怕”。
雨停后,彩虹挂在西边的天上。安安举着银簪冲进院子,要给彩虹“系个蝴蝶结”。她踮脚够彩虹的样子,和朵朵十五岁那年在操场追蝴蝶的身影重叠,银簪尖在阳光下划出的光弧,像太奶奶纳鞋底的针脚,像母亲熬粥的火候,像我们心里永远连着的牵挂。朵朵笑着把她举起来,安安的笑声撞在樟木箱上,震得箱底的顶针滚出来,落在母亲刚温好的粥碗旁,黄铜的光与瓷碗的白相映,像幅温暖的画。
晚饭时,母亲突然说要给樟木箱换块新底板。“木头松了,怕承不住这么多心。”她敲钉子的样子让我想起太奶奶给织布机换零件的专注,锤子落下的节奏里,银簪从箱底滑出来,落在安安的小手里。她举着簪子给布偶兔子“梳头”,簪尖穿过棉花的闷响,和太奶奶当年给我梳辫子时的轻响重叠——原来有些温暖,真的能像银簪的光,穿透岁月的棉絮,直抵人心。
暮色漫进房间时,我最后看了眼樟木箱。新换的底板稳稳托着所有物件,银簪在箱底泛着微光,顶针挨着厂徽,练习册压着老花镜,安安的红布包放在最上层,像颗跳动的小心脏。夜风从箱缝溜进去,带着新栽玉兰的清香,我仿佛听见太奶奶的声音在里面轻轻说:“门没锁,家在呢。”
是啊,家永远在。在太奶奶永远等着的针脚里,在母亲永远温着的粥里,在我们辈辈相传、永远悬着的心里。这口樟木箱装着的从来不是旧物件,是无数个被爱浸润的晨昏,是数代人用温暖熬煮的岁月,只等某个熟悉的身影靠近,便漫出满室芬芳,温柔地说一声:“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