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回京的消息,比他本人抵达澄心山庄要晚上一两天。
他那辆简朴到近乎寒酸的青帷马车,在秋日午后的斜阳里,碾过山庄外围碎石铺就的小径,最终停在那扇并不显赫、却自有森严气象的侧门前.
车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南州水汽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身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常服,衣料上还沾着旅途的风尘,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属于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更深层的,却是尘埃落定后的冷寂,仿佛历经世事沧桑,早已将情绪藏在了无人能及的角落。
南州一行,他赢得漂亮,也赢得无声。
水患的根源被他精准勘破——并非单纯的降雨过量,而是河道年久失修、泥沙淤积导致排水不畅,他当即制定疏导方案,亲率民夫开挖支流、清淤固堤,短短半月便控制住灾情.
趁乱劫掠的海寇本是流窜多年的顽疾,却被他设计引入绝地,利用地形优势设下埋伏,最终首领授首,余党溃散.
灾后的安抚与重建,他更是摒弃了华而不实的政绩文章,实实在在地推行了观潮在京畿试点有效的条陈,组织灾民以工代赈,既解决了劳动力问题,又让百姓有饭可吃,同时清理河道、修复屋舍、分发新稻种,甚至开始尝试建立地方性的互助仓储,为日后防灾打下基础。
所有这一切,他都做得井井有条,效率奇高,却又巧妙地将“首功”的光环,留给了他那优柔寡断的长兄盛长楼。
他需要这份功劳作为晋身之阶,却又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尤其是在他这个并不得宠、甚至被父皇厌弃的皇子身上。
韬光养晦多年,他如同蛰伏的猛兽,如今,是时候让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看到一点他真正爪牙的寒光了——但必须是经过精心打磨、收敛了锋芒的寒光,不至于引火烧身。
山庄的内侍显然已得到吩咐,见他下车,并未多问一句,只沉默地躬身引路,带着他穿过重重院落回廊,向山庄深处一处临水的敞轩走去。
越往里走,景致越发清幽,山泉顺着石缝淙淙流淌,花木扶疏,枝叶间还挂着秋日的晨露,与京城皇宫的富贵堂皇截然不同,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之美。
盛昭目不斜视,背脊挺得笔直,心中却微微冷笑。
这般钟灵毓秀的地方,若不是那位真的急着见他、评估他的能力和危险性,恐怕这辈子他都进不来的吧?
敞轩四面轩窗洞开,垂着细密的竹帘,既通风又能遮蔽烈日,营造出阴凉舒适的氛围。
盛元帝并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家常的玄色暗纹直裰,衣料柔软,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却也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孤高与威压。
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波光粼粼的莲池,背影沉默而肃穆,听到脚步声,却并未立刻回头。
盛昭在门槛外停下脚步,撩起袍角,一丝不苟地跪下,动作标准而恭敬:“儿臣盛昭,叩见父皇。儿臣自南州归来,特来向父皇复命。”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不高不低,带着属于他这个年纪青年特有的清朗,却又比盛长楼多了几分沉静,比盛登临多了许多克制,听不出半分邀功请赏的急切,也没有长途跋涉后的倦怠。
盛元帝这才缓缓转过身。
阳光从侧面斜射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的眉眼与挺直的鼻梁。
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淡淡地落在盛昭身上,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这一次的打量,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不再是那种带着厌弃与不耐的、几乎可称得上无视的掠过,而是真正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观察,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
盛昭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压在肩头,让他脊背的肌肉都微微绷紧。
但他依旧维持着跪姿,背脊挺直,微微垂首,任凭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巡弋,不卑不亢。
“起来吧。”半晌,盛元帝才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南州之事,朕已悉知。处置得……还算妥当。”
这评价,可谓平淡至极。
“还算妥当”四个字,对于一个立下实绩的皇子而言,几乎算不得褒奖。
但盛昭心中却微微一动。因为这是第一次,盛元帝对他的作为,给出了一个正面的、哪怕极其吝啬的评价。
而且,他用了“处置”二字,显然清楚,南州之事真正的处置者是谁,盛长楼不过是坐享其成。
“谢父皇。”盛昭依言起身,依旧垂手侍立在一旁,姿态恭谨,没有丝毫得意之色。
“此番南下,你也辛苦了。”盛元帝走回临窗的紫檀木椅旁坐下。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依旧平淡无波,“长楼虽有疏失,但你身为幼弟,能于关键时刻补其不足,顾全大局,亦有可取之处。朕已命有司,按例对你有所赏赐,稍后会送到你府上。”
赏赐是“按例”的,也就是说,并无特殊优待,与寻常完成差事的皇子无异。
盛昭心中了然,面上却无半分异色,只再次躬身行礼:“儿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更不敢当父皇赏赐。唯愿南州百姓能早日恢复生计,不负父皇与朝廷所托。”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谦逊低调,又时刻将君父与百姓挂在嘴边,尽显皇子的本分与格局。
盛元帝抬眼看了看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
这个儿子,比他想象中要沉得住气,也要聪明得多。
那份在奏报中隐约可见的、被盛长楼光芒所掩盖的才干与手腕,此刻在这沉静恭顺的表象下,似乎正隐隐透出轮廓。
他放下茶盏,手指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似是无意地问道:“你此番差事办得不错,可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若在情理之中,朕或可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