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业十一年冬·金陵顾家·花房
暖阳穿透剔透的西洋琉璃顶,慷慨地洒满花房。
空气里浮动着水仙与腊梅的清冽甜香,混合着泥土的微潮暖意。
凌寒知歪在铺着厚厚银狐裘的紫檀贵妃榻上,指尖捻着一块新烤的核桃酥,目光却黏在不远处那片阳光最好的波斯绒毯上。
快一岁的顾承元——元哥儿,正撅着圆滚滚的小屁股,像只笨拙又执着的小熊崽,吭哧吭哧地试图将一只嵌了铃铛的赤金小老虎,塞进比他脑袋还大的青瓷笔洗里。
“嗷…咿呀!”小家伙不满地嘟囔,肉手拍打着光滑的瓷壁,铃铛叮当作响。
凌寒知唇角无意识地弯起,一缕碎发散落颊边也懒得拂去,整个人松弛得像一团晒饱了太阳的棉絮。
目光落在元哥儿专注的侧脸上,那鼓鼓的脸颊,挺翘的小鼻子,依稀能看出顾云舟的影子,却又柔和得像块奶糕。
啧,时间过得真快……
她咽下最后一口酥渣,懒洋洋地闭上眼,任思绪随着阳光里的微尘漂浮。
新婚的疯狂夜似乎还在眼前,红烛高燃,金铃彻夜!
腰酸得像是被十头驴轮流踹过,嗓子哑得像破锣,小腹沉胀如塞秤砣,颈侧齿痕火辣辣地疼……
新婚两年,顾老夫人时常用殷切期盼的眼神,往她平坦的小腹瞟。
但被顾云舟以身体再养几年为由,拒绝了顾老夫人的催生。
承业四年,凌刺史病逝,两年前考上探花的凌尧丁忧归乡。
他的存在无形中成了她的“催生防火墙”。
承业五年,顾秀云风风光光嫁给了金陵秦家嫡次子秦远。
承业七年,顾老夫人带着未能得见曾孙的遗憾离世。
顾云舟悲痛欲绝,那是寒知第一次清晰感受到他的哀伤。
她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无声的陪伴让顾云舟紧握了她的手。
老太太走了,催生KpI清零,三年咸鱼保护期续上了。
承业九年,她暗中留意着京中动向。
凌尧丁忧期满复起,简在帝心,升迁之路快得惊人。
眼瞧着这位便宜小叔叔走的是名臣实干路线,清名与实权并存,
而非那种权倾朝野但根基不稳的权臣路子,寒知那颗悬了多年的心,
终于算是安安稳稳落回了肚子里,开始给凌尧寄送浸泡过微量灵泉水的名贵药材。
美其名曰:叔侄情深,体恤叔叔辛劳。
果然,顾云舟知道后的当晚,就身体力行地表达了他深深的“醋意”。
那伺候,殷勤周到得令人发指,几乎要将她里里外外重新啃噬一遍,从唇舌到指尖,从心口到腿根……
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占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较量意味。
寒知累得只想瘫成一条咸鱼干,内心无力吐槽:这厮吃的是哪门子陈年老醋?
对象还是他挑选的合作对象,成为顾家强援的“小叔叔”?
男人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白猜!
后来这竟也成了两人间心照不宣的情趣——她寄,他知;他知,他便要吃“醋”;他一吃“醋”,她就得在“榻上”被好好“安慰”一番。
循环往复,其乐无穷……个屁!腰是真的累!
承业十年,京城的捷报飞马传来:十七岁的顾家幼子,她的弟弟顾文,蟾宫折桂,中了探花!
与他几乎同时抵达金陵的消息更为惊人:三十三岁的凌尧,已官拜中书侍郎,真正的天子近臣,宰辅预备役!
那份量,如同泰山压顶,震得整个江南官场都抖了三抖。
消息送到栖梧苑时,寒知正慢悠悠、认认真真地研究着新式茶点的方子,试图将花生磨得更细更匀。
顾云舟拿着信函走进来,嘴角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笑,将那薄薄纸片上的分量轻轻点在心上:“知知,你的这位探花弟弟,还有咱们这位凌侍郎小叔叔……中书侍郎,掌机要,参议朝政。”
寒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用银质小勺拨弄着细白的面粉:“哦。知道了。”
内心腹诽:好歹姐也是看过点家爽文的人,主角开挂升级不是很正常嘛?
低调,淡定。那方子里的糖似乎可以多放一勺半?
凌尧开始在京推行裁汰冗官、整顿吏治等务实改革……条条政令务实刚猛,朝堂之上声望日隆。
彼时,顾家有年轻的探花郎顾文,更与这位手握实权的中书侍郎有着斩不断的姻亲纽带,已然是金陵城当之无愧的头号顶级门阀,跺跺脚,长江水都要起波澜。
唯一的“美中不足”,似乎只剩顾氏主支——家主顾云舟,名满江南的豪商巨贾,其膝下尚空虚。
这个微不足道的“缺憾”,在承业十一年春天,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宣告终结。
那个一贯沉稳如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家主顾云舟,生平第一次像个无头苍蝇般焦灼地踱步,昂贵的云锦绣鞋差点将地砖磨穿。
直到那一声清脆有力的啼哭炸响,他几乎是踹开了产房的门,在浓重的血腥气中冲到她床前,一把攥紧了她汗湿冰凉的手,那双深沉的眼睛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令人心悸的后怕,以及某种足以淹没一切的、更为浓重的情绪。
寒知累极了,只模糊地想:总算……能彻底躺平,……能量条!
久违的、满满当当的能量条!
幸福来得真突然……她眼前一黑,沉沉睡去。
婚后漫长的八年光阴,如涓涓细流般淌过。
顾云舟待她,似乎从未改变。
那曾经让她心惊胆战的刻骨掌控欲和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变态占有,仿佛被时间这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打磨掉了锋利的棱角,沉淀为一种更温煦、更深沉的宠溺。
唯一残留“牲口”本色的地方,大概只剩下某些不宜言说、需得拉好帐幔的深夜时分。
其余光阴里,这男人温润如玉得几乎不真实:晨起时自然的亲吻;
归家时习惯性张开怀抱,把她捞过去;
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她和元哥儿在地毯上笨拙地玩着拨浪鼓时,眼底是碎金般流淌的柔光……
这些细碎得如同呼吸般的日常,无声地昭示着某种她曾经不敢想象的改变。
“咿呀——!” 一声充满胜利喜悦的婴啼骤然炸开,伴随着一串密集得如同骤雨的铃铛声,彻底将寒知的思绪拽回现实。
她睁开眼,花房依旧被暖阳灌满,金光灿灿。
顾云舟不知何时进来了,月白色的家常直裰下摆沾着几点新鲜的墨痕,显然是刚从书房钻出来。
他目光掠过他那正兴奋地把湿漉漉赤金小老虎往嘴里塞的儿子,对那遭难的笔洗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榻边。
高大的身影俯下,带着一身清冽的墨香,极其自然地在寒知微微弯起的唇角印下一吻,熟稔得如同拂去一片花瓣。
“看什么看得这般入神?”
他声音低沉,像是窖藏多年的酒,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流泻出来。
寒知抬起眼,指尖懒洋洋地拂过他微皱的衣襟,那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喏,看你那宝贝儿子,正兢兢业业地祸害你那支前朝官窑出的青瓷笔洗呢。”
语气是松垮垮的慵懒,却像裹着蜜糖的阳光,每个字都透着尘埃落定后的满足。
顾云舟顺着她目光看去,元哥儿刚好“啵”地一声把啃得满是口水的小老虎从笔洗里拔出来,小舌头还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边的金边,发出咯咯的、没心没肺的清脆笑声。
一丝宠溺无奈的笑意染上他深邃的眼角。“随他去,”
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议论一只磕坏的青瓷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当给他练手劲了。”
他上前两步,蹲下身,宽厚温热的手掌极其自然地覆盖在元哥儿毛茸茸的头顶,爱怜地轻轻揉了揉。
那眼神中的温柔,是冰封千年的雪山陡然倾泻的阳光,不带丝毫杂质的纯粹。
揉完了儿子的小脑袋,顾云舟回身,手臂一捞,极其自然地将榻上像只慵懒猫儿的妻子拥入怀中,让她舒舒服服地靠着自己的胸膛。
两人依偎着,目光一同落在波斯绒毯上那个小小的、充满蓬勃生命力与探索欲的身影上。
阳光透过琉璃,将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亲密无间地重叠在繁花馥郁、暖意融融的花房里。
凌寒知放松全身的重量,结结实实地靠着他坚实、散发着熟悉松木气息的胸膛,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咚,敲打着岁月的鼓点,眼前是儿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和叮铃铃的声响。
她闭上眼,喟叹几乎要溢出喉咙。
这条路,真他娘的像坐过山车。
从最初那个充满算计与步步惊心的镶金鸟笼,到如今这副名为“珍宝”的、被妥帖珍藏的枷锁……
当初谋划得轰轰烈烈的带球跑路大计,如今看来像是个玩笑。
她走时机关算尽,剑走偏锋,却也……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竟真的……得着了这份沉甸甸、暖烘烘的……岁月安稳?
顾云舟低头,怀中人恬静的睡颜映在日光下,肌肤细腻得能看到细微的绒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不远处,儿子正抱着那个“练手劲”的笔洗,试图把它当帽子扣在头上。
他的臂弯下意识地收紧,圈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存在。
过往的雷霆手段、深沉心机、翻云覆雨的城府,在此刻统统化为了脚下这片温暖土地的磐石,只为守护这一方阳光普照的安宁。
栖梧苑的琉璃花房内,水仙吐蕊,腊梅凝香,暖意如春海般缓缓流淌、蔓延。时光在这里,似乎也走得格外绵长、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