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老旧小区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墨绿色的铁皮公告板。
它有些年头了,边角锈蚀,钉满了层层叠叠过期的通知。
物业费催缴、疏通下水道、儿童绘画比赛……这些寻常的内容混杂在一起,被风雨浸得字迹模糊。
新公告是周一出现的。纯白的A4纸,打印着工整的宋体字,钉在公告板最显眼的位置。
“为营造良好社区环境,提升居住体验,即日起推行‘邻里守望’温馨公约,请各位住户共同遵守:
1. 晚十点后,请勿在阳台晾晒深色衣物。
2. 夜间若听见摇铃声响,不必惊慌,那是社区保安在巡更。
3. 自家信箱每日请清空,勿让广告传单积存。
4. 若发现楼道照明出现规律性明暗(如三短一长),请立即回家,锁好门窗,次日向物业汇报。
5. 垃圾请分类投放于指定点,切勿置于楼道。
感谢配合,共建美好家园。
——社区管理办公室”
落款处盖着一个模糊的红色圆章,看不太清具体字样。
大多数邻居对这公告一笑置之。老小区规矩多,但执行松散,没人当真。只有住三单元一楼的赵伯,经过时眯着眼看了好久,嘴里嘟囔着:“摇铃?现在哪个保安还用铃铛?”
第一晚,相安无事。
第二晚,十一点左右,我赶完方案到阳台抽烟,无意中瞥见对面楼。好几户人家的阳台,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晾着衣服。深色的,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像垂下的人形。我记得白天似乎并没看见那些衣物。也许是天黑看不清吧,我并没多想,掐灭烟头回了屋。
第三晚,我熬夜打游戏。大概凌晨两点,一阵清晰的铃声穿透了寂静。
不是电子铃声,是真正的、铜制的铃铛被摇晃的声音。清脆,空洞,带着悠长的余韵,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楼下。一声,停顿,又一声。节奏平稳,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我想起公告的第二条,心里有些发毛。掀开窗帘一角往下看。路灯昏暗的光线下,小区小径上空无一人。那铃声却持续着,越来越近,最后似乎就停在了我们这栋楼的单元门口。然后,停了。
寂静重新笼罩。我等了十几分钟,再没听到任何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看了单元门口的地面,干净如常,没有铃铛,也没有任何特别的痕迹。遇到下楼买早餐的邻居,随口问起昨晚是否听见铃声,对方却茫然摇头。
第四天,我注意到公告板上贴了新的白纸。依旧是打印体,内容却变了:
“补充提醒:
近日有住户反映夜间异响,经查,系老旧管道热胀冷缩所致,请勿担忧。
重申:请务必每日清空信箱,此为社区评优重要指标。
另,晚十点后,若见窗外有红气球飘过,勿开窗,勿注视。
——社区管理办公室”
红气球?这提醒比摇铃声更突兀。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
那天我留了心,傍晚查看信箱。里面除了一张电器维修的小广告,空空如也。我扔掉广告,完成了“清空”任务。对门的李姐正好也来开信箱,她抱怨道:“真奇怪,我这信箱这两天干净得很,连张废纸都没有。以前可是塞满各种广告的。”
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出点不对劲。似乎从那张公告出现起,那些五花八门的广告单真的变少了。
第五晚,我因为修改方案,又忙到深夜。关上电脑时,瞥见窗外夜色浓重。我起身活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对面楼的窗户。大多数窗户都黑着。
突然,我发现一个问题。
那些在第二晚疑似晾着深色衣物的阳台,此刻,衣物不见了。但阳台的晾衣杆上,并非空无一物。
借着远处路灯极其微弱的光,我勉强能看到,那些晾衣杆上,整齐地悬挂着一串串东西。圆形的,轮廓模糊,微微旋转着。像巨大的、深色的铃铛?还是……别的什么?
我背脊窜上一股寒意,猛地拉紧了窗帘。
第六天,怪事开始接连出现。
先是有人在业主群里发问:“谁家小孩半夜玩跳房子?咚咚咚的,就在天花板上。”楼下的人立刻回复:“我家没人,你是不是听错了?”可接着,又有另一栋楼的人说,也听到了类似的、有规律的敲击声,从楼顶传来。
然后是楼道灯。我晚上回家,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亮起。走到三楼时,灯忽然闪烁起来:亮,灭,亮,灭,亮,灭——持续了三次短暂的明暗,然后是一次较长的熄灭,再恢复常亮。三短一长。公告的第四条猛地跳进我脑海。
我几乎是跑着冲回四楼的家,反锁了门,心脏怦怦直跳。
我决定第二天去找物业问个清楚。这个“社区管理办公室”究竟在搞什么鬼?
第七天是周末。上午,我来到物业办公室。只有一位中年阿姨在值班,她听着我的描述,脸上露出困惑和不耐烦:“公告?什么公告?我们最近没贴过新的公告啊。评优?没接到通知。摇铃?红气球?你这年轻人,是不是恐怖片看多了?”
她的话让我如坠冰窟。我从手机里翻出拍下的公告照片,递给她看。她凑近看了看,眉头紧锁:“这章……不对啊。我们社区的章不是这样的。这纸也太新了,跟旁边那些都不一样。谁贴的呢?”
她走到窗边,指向远处的公告板:“你看,哪有你说的什么白纸?都是旧的啊。”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墨绿色的公告板上,密密麻麻贴着各色旧纸,在阳光下泛黄卷边。而我拍下的那两张洁白醒目的“公约”和“补充提醒”,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能!我昨天还看到……”我冲了出去,跑到公告板前。铁皮板上,果然只有那些熟悉的、陈旧的通知。我用手指摸索着,钉孔里也没有任何新鲜的白纸碎屑。它们就像从未存在过。
可我的手机相册里,清晰存着照片。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阳光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晚上,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家,打开信箱——这是我最后的验证。信箱里,静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不是一个,是一串。
用粗糙的麻绳系着,绳结老旧。上面挂着三个褪色的、略显干瘪的暗红色圆球,表皮褶皱,像枯萎的果实,又像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经风干处理后的组织。它们轻轻碰撞,没有发出声音。
不是红气球。
是某种像气球的东西。
我尖叫一声,猛地关上信箱铁皮门,巨大的声响在楼道回荡。对门的李姐探出头,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指着信箱,语无伦次:“里面……有东西……红的……”
李姐疑惑地走上前,随手打开了我家的信箱。“什么都没有啊,你看。”她把信箱内部完全展现给我看。空荡荡的,只有生锈的铁皮内壁。
“你看花眼了吧?”她摇摇头,回了自己家。
我再次看向信箱。空的。但那串东西塞进来时沉甸甸的触感,那诡异的形状和颜色,如此真实。
我瘫坐在楼梯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公告是谁贴的?谁在“遵守”那些规则?谁在夜间摇铃?谁清空了信箱?谁在阳台悬挂东西?谁让电灯闪烁?又是谁,在我证明公告存在的证据消失后,向我“投递”了那串“回执”?
深夜,我无法入睡。忽然,那清脆的摇铃声又响起了。这次,就在我们这层的楼道里!
我颤抖着,再次掀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我看见他了。
一个极其瘦长的人影,穿着类似旧式保安的深色制服,但样式古怪。他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玻璃罩子的灯,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摇晃着一个巨大的、古铜色的铃铛。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像是丈量好的。他走过楼下的小径,偶尔会停下,仰起头,面对某一栋楼。
他停在了我们这栋楼前,缓缓抬起了头。
路灯的光勉强照亮他的脸。那是一张没有任何五官的、平滑的、如同被抹平了的石膏般的脸孔。他“面对”着我窗户的方向,尽管没有眼睛,我却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注视”。
然后,他空着的那只手,慢慢抬起,指向了我家的窗户。
他另一只手上的铃铛,摇动得急促了一些。
就在这时,我家客厅的灯,突然开始闪烁。亮,灭,亮,灭,亮,灭——三短。然后是一次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在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瞬,我透过窗户,看到对面楼那些阳台晾衣杆上,原本悬挂的圆形黑影,齐刷刷地、转向了我这边。
灯,再也没有亮起来。
黑暗中,只有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铃铛声,伴随着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一步一步,踏上了我们这单元的楼梯。
我知道,我没有遵守所有的“公约”。
我昨晚,忘了清空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