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风浪远比内陆江河暴烈。两个月的海上颠簸,即使有陈百草精心配制的药丸吊住生机,弥斯的状态也如同风中残烛,时明时灭。那药效霸道,强行压榨着她残存的生命力,换来短暂的清醒和一丝虚假的“生气”。大部分时间,她依旧昏沉,裹着厚厚的狐裘蜷缩在船舱角落,如同一尊易碎的冰雕。只有在海风猛烈、船身剧烈摇晃时,那双紧闭的眼睫才会微微颤动,泄露一丝极力压制的痛苦。
穆之几乎成了她的影子。他熟知船上的每一处避风角落,会在风浪稍歇时,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甲板上透口气。他会用温热的湿布,一点一点擦拭她冰冷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颊和手指。在她因药力反噬而痛苦蹙眉时,他会笨拙却固执地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那刺骨的寒意,低声哼唱着模糊的调子,试图驱散那无形的折磨。
他的坚持,像无声的细雨,日复一日地滴落。弥斯那冰封的心湖,似乎也在这持续的暖意下,裂开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偶尔在难得的清醒间隙,当穆之端着温热的药碗靠近时,她不再像最初那样用冰冷的银瞳漠然相对。她会微微侧过头,目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面容上停留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困惑,如同冰层下悄然游过的一尾鱼,随即又沉入死寂的深潭。她依旧沉默,但那份拒人千里的绝对漠然,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慕婉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钦佩师兄的执着,也心疼他的憔悴。她默默地承担起更多的照料工作,煎药、施针(陈百草临行前传授了她压制夜樱紫寒气的特殊针法)、准备清淡易消化的流食。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带着医者的冷静和女性的细腻。在穆之因过度疲惫而靠在船舷边小憩时,她会悄然坐在弥斯身旁,用温润的内力小心梳理弥斯近乎冻结的经脉,虽然收效甚微,却聊胜于无。弥斯对她似乎也少了几分排斥,在她施针时,身体会下意识地放松一丝。
船,在浩渺无垠的深蓝中破浪前行。海风带着咸腥与自由的气息,却无法吹散舱内沉甸甸的忧虑。距离陈百草推算的弥斯极限时日,越来越近了。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海面上。海风不大,却透着一种诡异的沉闷。船已经靠近了扶桑四国岛的海域,远处影影绰绰能看到陆地的轮廓。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异变陡生!
尖锐刺耳的唿哨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紧接着,数条快如鬼魅的小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附近几处不起眼的礁石群后猛地窜出,迅疾无比地包抄而来!小舟上,是数十个皮肤黝黑、身材精悍的汉子,他们穿着简陋的皮甲或赤裸着上身,手持锋利的鱼叉、弯刀和绳索,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充满野性的呼喝!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一条稍大的小舟上,站着一个身形瘦削、裹着深色斗篷的人,脸上覆着狰狞的恶鬼面具,只露出一双阴鸷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冷冷地锁定了大船,尤其是船舱的方向。
是扶桑海域的海盗!而且看起来,绝非寻常流寇!
“敌袭!警戒!”船上的水手和护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立刻发出警报,拔出兵刃,弓箭手也迅速就位。慕婉儿瞬间将弥斯护在身后,拔出了腰间细剑,眼神锐利如鹰。
海盗船速度极快,配合默契,眨眼间就贴近了大船。粗糙的钩索带着破空声狠狠甩了上来,牢牢扣住船舷!海盗们怪叫着,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援而上,动作凶狠而熟练!他们口中叫嚷着完全听不懂的扶桑土语,眼神贪婪而残忍,目标直指船上看起来最值钱的人和物!那个鬼面人并未登船,只是负手立于小舟之上,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混乱的战场,紧紧锁定着被慕婉儿护在身后、裹在狐裘中的那个纤弱身影。
“保护好船上的客人!”护卫头领厉声喝道,带领手下迎了上去。刀光剑影瞬间在甲板上交织,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海盗的怪叫声响成一片!大船的水手虽然悍勇,但这群海盗不仅人数众多,配合更是刁钻狠辣,进退有据,显然受过严苛训练。更麻烦的是,他们似乎对船上护卫的招式路数有所了解,专攻防守薄弱之处,一时竟将护卫们分割开来,压制得步步后退,伤亡不断!
一个满脸横肉、手持巨斧的海盗头目,在鬼面人冰冷目光的示意下,如同坦克般撞开两名护卫的夹击,目标直指弥斯!他眼中爆发出淫邪与贪婪的光芒,哇哇怪叫着,巨斧带着开山裂石之势,直劈向慕婉儿身后的弥斯!
“找死!”慕婉儿眼神一寒,细剑如毒蛇吐信,瞬间刺出数点寒星,精准地封向海盗头目的咽喉、心口要害!她剑法轻灵迅捷,深得师门真传。
然而那海盗头目显然也是顶尖的凶徒,巨斧虽沉,却挥舞得泼水不进,“铛铛铛”几声脆响,竟硬生生磕开了慕婉儿所有刺击!巨大的力量震得慕婉儿手臂剧痛,气血翻涌,脚下不由踉跄后退!海盗头目狞笑更甚,巨斧带着无匹的蛮力,再次狠狠劈下!这一次,势在必得!
“弥斯!”穆之目眦欲裂!他手无寸铁,更不通武艺,情急之下竟不顾一切地扑向弥斯,想用身体去挡那致命的一斧!这一刻,什么运筹帷幄,什么冷静自持,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蜷缩在角落、仿佛与外界隔绝的弥斯,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银瞳,在昏暗的天光下骤然亮起!不再是灰翳蒙尘的死寂,而是爆射出一种冰冷到极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芒!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寒意,瞬间在她周身凝聚!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热量,发出细微的“咔咔”冻结声!眼看那冻结一切的冰霜即将爆发!
然而——
鬼面人那双一直死死盯着弥斯的眼睛,在看到她银瞳亮起、寒意凝聚的刹那,非但没有惊惧,反而闪过一丝早有预料的、冰冷的算计!
就在弥斯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
“就是现在!” 鬼面人用沙哑难听的扶桑语低喝一声,并非下令攻击,更像是一种确认。
同时,弥斯额间那粉紫色的勾玉印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妖异的光芒!这光芒并非她自身催动,而是源于她体内那蛰伏已久的奇毒——“夜樱紫”!
强行凝聚那早已枯竭、被药力强行压榨出的最后一丝寒冰之力,如同点燃了引信!夜樱紫那霸道绝伦的毒性,瞬间被彻底引爆!如同千万根烧红的冰针,在她濒临崩溃的经脉中疯狂肆虐、反噬!
“呃啊——!” 一声极其压抑、却饱含极致痛苦的闷哼从弥斯喉中挤出!她凝聚的力量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瞬间溃散、倒卷!那刚刚亮起的银瞳骤然失去所有神采,变得灰暗空洞!额间的粉紫勾玉印记疯狂闪烁,颜色却迅速变得晦暗不明,仿佛被自身的剧毒污染!她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诡异的粉紫色冰碴和丝丝缕缕幽蓝的寒气!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陷入了深度昏迷。一层薄薄的、混杂着粉紫与幽蓝的诡异冰霜,不受控制地从她体表渗出,覆盖了裸露的皮肤,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弥斯!!”穆之的嘶吼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绝望!他扑到弥斯身边,触手所及是刺骨的冰冷和那诡异的粉紫冰霜,看着她死灰般的脸色和嘴角残留的妖异血迹,心胆俱裂!他瞬间明白了,她为了救他,强行引动了那禁忌的力量,却遭到了体内“夜樱紫”最可怕的反噬!
“弥斯!”慕婉儿也看到了这惊变,心神剧震!她挥剑想逼退海盗头目去查看弥斯。然而,那海盗头目被刚才弥斯身上爆发的诡异景象惊得一滞,随即在鬼面人冰冷的注视下凶性更盛!巨斧带着更狂暴的力量劈下!
慕婉儿仓促格挡,“铛!”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细剑脱手飞出!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震得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坚硬的桅杆底座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发黑,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穆之想要扑向慕婉儿,却被另一名冲上来的海盗狠狠一脚踹在胸口,剧痛让他蜷缩在地,冰冷的弯刀立刻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护卫头领浴血奋战,身上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最终也被数把鱼叉死死钉住,动弹不得。残余的护卫和水手,在绝对的人数和首领被重创的绝望下,纷纷被制服。
战斗,在弥斯力量反噬崩溃、慕婉儿被重创的瞬间,胜负已定。甲板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海水的咸腥,以及一股来自弥斯身上、混杂着粉紫与幽蓝的、令人不安的诡异寒气。
鬼面人这时才如同鬼魅般,轻轻一跃,踏上了甲板。他无视满地狼藉和俘虏,径直走到昏迷的弥斯身边,蹲下身。他没有触碰她,只是隔着那层诡异的冰霜,仔细端详着她绝美却死灰的脸庞,以及额间那晦暗闪烁的勾玉印记。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浓烈的探究,有毫不掩饰的贪婪,更有深深的忌惮。他低声用扶桑语自语了一句什么,随即挥了挥手,下达命令。
海盗们立刻行动起来,粗暴地将穆之、重伤的慕婉儿以及还能动弹的护卫捆绑起来。对待昏迷的、体表覆盖着诡异冰霜的弥斯,动作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敬畏。他们用特制的、浸透海水的坚韧绳索仔细捆住她的手脚,并迅速用一块厚实的、似乎能隔绝寒气的黑布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罩住。
穆之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冰冷的、沾满血污和诡异冰晶的甲板上。他看着被黑布笼罩、毫无声息、如同被封印的冰棺般的弥斯,心如刀绞,万念俱灰。海盗们粗暴的推搡和呼喝声,慕婉儿压抑的痛哼,护卫们愤怒而绝望的低吼,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只有那透过黑布缝隙丝丝缕缕逸散出的、混杂着粉紫与幽蓝的诡异寒气,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弥斯的、冰冷而绝望的气息,无情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们失败了,彻底沦为了海盗的阶下囚。而弥斯,她为了救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生命之火在夜樱紫的疯狂反噬下,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船,被海盗接管了航向。远处,四国岛的海岸线在愈发浓厚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不再是希望的彼岸,而是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沉重的铁链声响起,宣告着他们命运的彻底沉沦。时间,在绝望与刺骨寒意的双重笼罩下,无情地流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