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海风,向来是咸湿而带着韧劲的。但今日,当那面绣着“徐”字的黑龙大纛出现在海岸线上时,连风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变得温顺而死寂。
马蹄声并非奔雷,而是某种沉重到极致的碾压。三十六骑北凉铁骑,人与马俱披重甲,沉默如铁铸的雕像,簇拥着一辆看似寻常的马车,停在了听潮阁前。
车帘掀开,一只皂靴落地。
徐骁走下马车,并未穿那身惹眼的王袍,只是一袭寻常锦衣,可他甫一出现,整座听潮阁周围的光线,似乎都暗沉了几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独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在扫过这座阁楼时,透着一股要把所有秘密都活剥生吞的审视。
紧随其后,李义山扶着车门,轻咳着走了下来。
闻声出来的老黄,在看到那道身影时,呼吸猛地一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的破旧剑匣,不是戒备,而是一种源自骨髓的、面对天敌般的本能紧绷。
徐骁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向那扇门,步伐不大,却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带路,去三楼。”他对老黄说,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吱呀作响的楼梯,在徐骁的脚下,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三楼。
依旧是那个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李淳罡陷入一种比疯癫更可怕的死寂,像是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深井,只剩下黑暗与空洞。
徐骁站在门口,没有靠近。他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淳罡。
许久,他对身后的李义山低声道:“这疯病,淡了。但不对劲。”
李义山羽扇轻摇,眼中是化不开的凝重:“如何不对劲?”
“太干净了。”徐骁眯起眼,“就像一株万年方开的奇花,在绽放最绚烂的那一刻,被人连同最核心的花蕊与根茎,一同粗暴地摘走了。只留下一具看似完好,却再也结不出果实的空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角落,仿佛在嗅探着空气中残留的气味:“这楼里……有只不属于北凉的蚊子,飞进来过。”
李义山闻言,摇扇的手微微一顿,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骇然。
“凤年呢?”徐骁终于开口,仿佛只是在问下人,自家养的猫去了哪里。
……
二楼的书海之间。
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从窗棂灌入,吹得桌上那幅巨大的北莽堪舆图哗哗作响,图的一角,恰好盖住了“北凉”的字样。
徐凤年缓缓转过身。
这是他离开北凉后,第一次与他的父亲,如此正式地会面。没有了王府的层层规矩,只有这座藏着无数秘密的阁楼,和那双仿佛能将他从里到外看穿的眼睛。
徐骁随意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动作间,自有一股将书房当王座的气势。“听说你游历了一趟,说说看。”
这不像父子问候,更像是一场考校。
徐凤年沉默了片刻。
“我杀了人,在青石镇。”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看到了老黄的拳,也看清了世道。书上写的家国大义,远不如一柄能捅进人身子的刀来得实在。”
他抬眼直视徐骁:“我还上了三楼,见到了李前辈。我说,剑道不该是为了什么天下第一,而是为了守护。然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所以,你觉得是你一句话,毁了一位剑神?”徐骁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徐凤年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言语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想要守护,靠的不是道理,而是……不让意外发生的能力。”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脑中一闪而过,是某个寒夜,老黄咧着嘴,递给他一个滚烫地瓜时的憨厚笑脸。那份温暖只存在了刹那,便被他用三楼李淳罡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狠狠碾碎、掐灭。
杀死过去的自己,原来是这般滋味。
他身后的李义山,那柄常年不疾不徐摇着的羽扇,在这一刻,蓦然停顿。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病恹恹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异,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件自己亲手打造,却突然生出器灵的……作品。
楼下,老黄焦躁地来回踱步。他听不清楼上的对话,却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父子间的气场交锋。他握着剑匣的手心,早已满是冷汗,那份担忧,不再是对一个需要保护的世子,而是对一个走上了陌生道路的……年轻人。
“说得好。”徐骁缓缓站起身,走到徐凤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在徐骁的手掌落下的瞬间,徐凤年肩头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如铁,那是一种最本能的对抗!但下一刻,他又强行将这股力道卸去,任由那只手按在自己身上,身躯微不可查地放松下来。
顺从,但不屈服。
“既然明白了道理,那这座听潮阁里的武学,就是你的了。”徐骁的语气不容置喙,“从今天起,你就留在这里,把一楼到二楼的书,都给本王看完了,再想之后的事。”
名为赏赐,实为圈禁。
徐凤年低着头,看着父亲那只手,眼中的光芒,晦暗不明。
……
百里之外,孤岛之上。
陈凡缓缓收回自己的神念,额角渗出一丝冷汗。那两股骤然降临的霸道气息,如同两座大山,压得整片海域都喘不过气来。
北凉王,徐骁。毒士,李义山。
“正主儿都来了啊……这寻宝游戏,突然就从新手村模式,跳到地狱难度了。”
他咧嘴一笑,非但没有紧张,反而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知道,听潮阁暂时是回不去了。但让他真正心头一凛的,并非徐骁的霸道,而是那股若有似无、扫过整座阁楼的阴冷探查。
那头老狐狸……好像察觉到什么了。
“也好,正好趁这段时间,消化一下这份……有毒的‘大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能看到那道桀骜不驯的白金剑旋,“最刺激的游戏,不就是当猎人的同时,也成为了别人的猎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