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前方的盘查颇为严格。
几名负责初筛的外门弟子端坐在长案之后,案上摆放着几件奇特的器物:一块温润的白玉圆盘,测骨龄与大致根骨,一面边缘镶嵌着复杂符文的古铜镜,粗略探查是否有妖邪之气或强大异常能量,还有记录名册的玉简。
“姓名?籍贯?年龄?何人引荐?”
一名面容冷峻、下颌线条刚硬的外门弟子头也不抬,声音公式化地询问着面前一个衣着还算体面的富家子。
“回仙师,小子张明远,江南姑苏人士,年方十八,家父乃姑苏粮商张百万,曾有幸得遇贵宗外门执事王仙师,得其赏识,赐下荐书一封……”富家子连忙恭敬地递上一份烫金名帖和一份盖着印章的信函,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
冷面弟子接过,随意扫了一眼荐书,又拿起白玉圆盘示意对方将手放上。
圆盘微光一闪,浮现出“骨龄十七,根骨中平”的字样。
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在名册玉简上记录下信息:“站到右边乙等区候着。”
富家子松了口气,连忙道谢,走向指定的区域,那里已有不少类似通过初筛的人。
轮到陈九前面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背着把猎叉的壮硕青年。
“俺叫石虎!北边黑石寨的!今年二十整!没人引荐!俺力气大,能打死熊瞎子!听说仙门能学本事,俺就来了!”青年声音洪亮,带着山里人的直爽。
冷面弟子皱了皱眉,示意他测骨龄。
白玉圆盘显示“骨龄二十,根骨刚猛”。
他点点头,算是认可,又拿起那面古铜镜对着石虎一照。铜镜上符文流转,发出淡淡的黄光,并无异状。
“力大是好事,但仙门求道,更重心性与悟性。去丙等区候着。”冷面弟子语气平淡。
石虎挠挠头,似乎对“丙等”不太满意,但也不敢多言,扛着猎叉走向另一片区域。
终于轮到陈九。
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几分底层文人的谦卑与长途跋涉的沙哑:“在下陈九,祖籍……洛京,流落江湖,无固定籍贯,年约弱冠,具体……记不清了,无引荐之人。”
他报的是真名,在这种地方用假名毫无意义,仙门自有手段查验,至于年龄籍贯,模糊处理。
“洛京?”冷面弟子终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在陈九身上扫视。
陈九那身破旧的靛青布衣、风尘仆仆的憔悴面容、以及那刻意收敛却依旧难掩一丝清冽气质的状态,让他觉得有些矛盾。
尤其对方报出“洛京”这个敏感地名时,他眼神中更是多了一分审视。
“手放上来。”冷面弟子指了指白玉圆盘,语气冷淡。
陈九依言将右手掌心覆在温润的玉盘上。
触手微凉,一股奇异的吸力传来,仿佛在探查他的骨骼脉络。
陈九心中一凛,立刻全力运转李玄微所授的敛息秘法,将体内那道剑气死死压制在丹田最深处,只流露出最基础的、属于普通人的微弱气血波动。
白玉圆盘光芒流转,片刻后浮现出淡淡的字迹:“骨龄约二十,根骨……凡俗,驳杂不纯。”字迹颜色黯淡,显然评价极低。
冷面弟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根骨凡俗驳杂,在仙门看来几乎是断绝了大道之基。
“看着铜镜。”冷面弟子拿起那面古铜镜,对着陈九一照。
嗡……
铜镜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光芒并非之前的黄色,而是瞬间闪过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的青白色寒芒!
这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旁边的人都以为是错觉,但冷面弟子握着铜镜的手却猛地一颤!他脸色微变,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死死盯住陈九!
“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逼问的口吻。
铜镜反应异常,通常意味着对方身怀强大法器、妖邪之气或异常能量,眼前这个根骨凡俗的落魄书生,怎么看都不像有这种底蕴。
陈九心头也是一跳!他没想到这铜镜如此敏锐,竟能捕捉到他体内剑气被压制时逸散出的那一丝极微弱的锋锐之意!
他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惶恐:“仙师明鉴,在下身无长物,只有几件破旧衣衫和些许干粮盘缠,实在不知仙师所指何物?”
他主动解开外衫,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里衣,以示清白。
冷面弟子紧盯着陈九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陈九的眼神清澈,带着底层人面对上位者盘问时特有的紧张与卑微,看不出丝毫异常。
旁边另一位负责记录、看起来年纪稍长、面相较为和善的外门弟子见状,打圆场道:“赵师兄,许是这鉴灵镜长途跋涉,灵气有些许波动?此人根骨如此,若有异宝护身,岂会落魄至此?我看他气息平稳,并无邪祟之气。”
他拿起铜镜对着陈九又照了一次,这次光芒稳定,只呈现出代表普通凡人的淡淡白光。
姓赵的冷面弟子眉头紧锁,又仔细看了看陈九,尤其是他那双带着长途跋涉疲惫却依旧干净的手,最终冷哼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他对陈九的观感显然更差了,语气生硬地问道:“无引荐,根骨凡俗,为何要求仙问道?”
这个问题带着明显的刁难和不屑,周围一些等待的修士也投来或好奇、或嘲讽的目光,一个根骨驳杂的凡夫俗子,也敢来叩仙门?
陈九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越过冷面弟子,投向那云雾缭绕、仙鹤翱翔的青云仙山深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众人耳边响起:
“为斩人间不平事,涤荡江南万里浊!”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一静!
落针可闻!
紧接着,“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引发了一片压抑的哄笑。
“哈哈哈!斩人间不平?涤荡万里浊?好大的口气!”
“一个根骨凡俗的穷酸书生,以为自己是话本里的侠客吗?”
“江南浊不浊关你屁事?仙门是求长生大道的,不是给你行侠仗义的!”
“怕不是读书读傻了,跑到仙门来发疯吧?”
嘲笑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鄙夷和不以为然。
连那位面相和善的弟子也微微摇头,觉得此人有些不切实际。
姓赵的冷面弟子更是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好一个斩人间不平!志向倒是不小!可惜,仙门不是衙门!你这等根骨,连登云梯都未必过得去,也敢妄言涤荡浊世?痴人说梦!”
他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既然无引荐,根骨凡俗,又无特殊禀赋,按规矩,只能给你一个丁字牌!登云梯考验,生死自负!若怕了,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说着,他从案下取出一枚材质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毛刺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丁”字,随手丢在陈九面前的地上,态度轻蔑至极。
丁字牌,意味着最末等,最不被看好,也意味着在登云梯的考验中,将承受最基础的、毫无照顾的规则压力。
陈九默默弯腰,捡起那枚粗糙的“丁”字木牌,入手冰凉沉重。他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木刺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多谢仙师赐牌。”他对着那姓赵的弟子平静地说了一句,然后不再理会周遭的嘲笑与异样目光,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聚集着所有“丁”字牌持有者的、位置最偏远、也最受冷落的角落。
他站在那里,如同礁石立于喧嚣的潮水之中,背影孤峭而挺拔。手中那枚粗糙的“丁”字木牌,此刻仿佛不是耻辱的标记,而是他孤身刺向这高高在上仙门的第一把、也是唯一一把凡铁之剑。
山风猎猎,吹动他破旧的衣袍。
前方,那通往云雾深处的登云梯,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正等待着吞噬所有不自量力的蝼蚁。
而陈九的目光,已穿透了嘲笑与轻视,牢牢锁定了那石阶的尽头。涤荡江南浊?不,这只是第一步,他要借这仙门之力,格开的,又何止是江南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