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私案查抄的银锭在库房堆成小山,阳光下泛着冷光。澈儿踩着木梯爬上最高处,抓起一块银锭往下扔——“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裂成两半,里面裹着的铅芯暴露出来,像块流脓的疮。“这些掺了铅的赃银,”他对工部尚书说,“熔了,拿去修石渠阁的地基,让它们也做点正经事。”
尚书捧着图纸的手顿了顿。图上的石渠阁依汉时旧制,却在顶部画了个巨大的琉璃穹顶,里面嵌着铜线星图。“殿下,这琉璃穹顶耗费不小,”他指着图上的星象,“二十八宿的位置差一分就不准,匠人说……”
“差一分就重画。”澈儿从怀里掏出张星图,是殷照临书房里的旧物,上面用朱砂标着星辰运行的轨迹,“北斗的斗柄要指向阁门,这样学子进门时,就像踩着星轨走。”他想起那日在紫宸殿,谢惊鸿说“修阁不如养兵”,却不知兵戈能守一时,文脉能守万世。
开工那日,窑场送来第一批琉璃砖,透亮得像冻住的月光。陈老根的儿子陈小树捧着块砖,对着太阳照,“能看见砖里的铜线,像星星在眨眼睛。”他爹在一旁打磨穹顶的木架,榫卯咬合的声响像春蚕嚼叶,“这阁要比官窑还结实,能存三百年的书。”
天下的藏书家闻风而来。江南的顾老先生带着家传的宋刻《论语》,装在樟木匣里,匣底垫着防潮的艾草;蜀中的说书人背着一篓手抄话本,里面有半卷失传的《吴越春秋》;连女红学堂的周先生都来了,捧着本绣谱,上面记着前朝绣娘的针诀,“这些也是学问,该藏进阁里。”
澈儿亲自给这些书分类。活字机印的新书放在下层,方便学子取阅;孤本善本锁在上层的樟木柜,柜角放着防蛀的芸香。他给顾老先生的《论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琉璃照在泛黄的纸页上,“学而时习之”的墨迹像活了过来。
校勘的儒士们在阁里争论不休。张学士说“《史记》的注本应以裴骃为准”,李博士偏说“司马贞的更贴切”,吵到面红耳赤时,抬头看见穹顶的星图,忽然就消了气——在北斗七星的影子下,这点分歧算得了什么?
谢惊鸿是在一个月夜来的。他没穿官服,只着件素色长衫,站在阁外看星图。穹顶的灯火亮着,将二十八宿的影子投在地上,像铺了张巨大的星毯。有个老儒士正带着学徒辨认星象,“看那紫微垣,正对的是《十三经》的书架,这是天意,要让经史如紫微般居中不动。”
谢惊鸿的指尖划过冰冷的石柱,上面刻着“天禄石渠阁”五个字,是澈儿亲笔写的,笔锋里带着劲。他想起自己反对修阁时说的“耗资巨万”,此刻却见那些查抄的赃银化作琉璃星图,映得满阁生辉,倒比堆在库房里干净得多。
穹顶合拢那日,来了场罕见的晴雪。琉璃砖上落着层薄雪,阳光一照,星图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钻。澈儿站在阁中央,抬头能看见北斗的斗柄正对着《孙子兵法》的书架,低头能看见脚边的“奎宿”影子——那是主文章的星,旁边摆着刚印好的《算经》。
“殿下,您看!”陈小树指着穹顶,最后一块琉璃砖刚安好,正午的阳光穿进来,在《诗经》的书架上投下道金光,恰好落在“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那行字上。老儒士们抚着胡须笑,“这是文脉认了这阁。”
入夜,长明灯点燃。二十八盏灯对应二十八宿,光透过琉璃,将星图映在天上,阁里的书在星影里沉默着,像在跟夜空对话。有个寒门学子捧着活字印的《论语》,坐在“文昌星”的影子里,读得忘了时辰,直到晨露打湿书页,才惊觉天已亮。
澈儿常来阁里看书。他最爱在寅时来,此时星图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像条通往书架的路。有次他遇见谢惊鸿,老人正对着本《楚辞》出神,指尖在“路漫漫其修远兮”上摩挲。“谢学士也爱此句?”澈儿递过杯热茶,水汽氤氲了两人的眉眼。
谢惊鸿接过茶,目光掠过穹顶的星图,“殿下说得对,有些东西比银子金贵。”他放下书时,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活字印版,“哗啦啦”滚出一片,捡起来时,发现正是“民为邦本”四个字。
三日后,谢惊鸿将自家藏书全部捐给了石渠阁,其中有卷他批注的《资治通鉴》,眉批里写着“兵戈止战,文脉传心”。澈儿把这卷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着幅新绣的“星图”,是苏阿绣她们绣的,用金线绣的北斗,比铜线的更暖。
他知道,一座石渠阁藏不完天下的书,却像在干涸的土地上掘了口井——井不深,却能让文脉的活水涌出来,让后世学子知道,华夏的学问不止在功名里,更在这些星图映照的典籍中。那穹顶的星图,护的不是书,是人心底的光,是山河里的魂,是无论战乱如何频繁,都能让人挺直腰杆的底气。
后来,石渠阁成了天下学子的圣地。有个西域的商人来买书,看见穹顶的星图,惊得跪倒在地,“中原的神,住在书里。”阁里的老学究会说,有月亮的夜里,能听见书在说话,跟穹顶的星星应和着,说的都是“国泰民安”的老话。澈儿偶尔会想,多年后,或许有人会在某本旧书里发现片朱砂,那是当年点墨龙眼睛剩下的,如今混在墨香里,倒成了文脉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