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本下介从阴影中“走”出来的那个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不是视觉残影,而是空间的某种“褶皱”被强行抚平。他现身处的洞壁纹理——那些被矿工镐头凿出的、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水波般诡异地荡漾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空气中弥漫开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不是泥土的腥,也不是火药的硝,而是更接近于……烧焦的禽类羽毛混合着陈旧羊皮纸的味道。这气味钻进鼻腔的刹那,乔伊感到手腕内侧的契约纹身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那是司灯宫灵识对危险能量扰动的本能预警。
臧本下介站定后,目光先扫过李鹿手中那把枪,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李鹿的肩膀,落在乔伊脸上。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混杂着实验者审视珍贵实验样本的专注、棋手评估关键棋子的冷静、以及某种更深层的、近乎贪婪的占有欲。但所有这些情绪都被一层恰到好处的“疲惫中年人”伪装包裹着:眼角的细纹、胡茬上的泥点、西服肩头磨破的补丁。
“鹿子,”臧本下介的手依然按在李鹿手腕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把枪收起来。姬大人说得对——这里不是屠宰场。”
李鹿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转头看向臧本下介,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不忿,以及……某种根深蒂固的依赖。那眼神让乔伊心头一凛——这不像是一个独立个体对长辈的服从,更像程序对指令源的响应。
“可是下介叔,”李鹿的声音压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委屈腔调,却与那张苍白面孔和刚才杀人的冷酷形成诡异反差,“她刚才骂我……”
“她骂的是武池。”臧本下介松开手,顺势在李鹿肩头拍了拍,动作亲昵自然,“你太敏感了,鹿子。来,让我看看——”
他忽然伸手,用拇指指腹擦过李鹿的额角。那里有一小片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是长时间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能量场还是不太稳定。”臧本下介沉吟道,“穿越对肉体的负担比你想象中大。尤其是‘完整人格迁徙’这种高阶操作……”他抬眼看向乔伊,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需要极其精密的‘锚点’校准。稍有不慎,你就会像卡在生锈门缝里的纸片,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最后被时空压力撕成碎片。”
这话看似对李鹿说,实则每个字都敲在乔伊心上。
“所以,”乔伊开口,声音冷静得像冰面,“你那所谓的‘人环实验’,其实远未成功。李鹿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你的技术完美,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那个‘锚点’的一部分,对吗?”
臧本下介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烟盒,抽出一支手工卷烟,就着矿灯的火苗点燃。烟草燃烧的橘红光点在他瞳孔深处明明灭灭。
“乔伊同学,”他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雾,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上升,扭曲成诡异的螺旋,“你很聪明。比你父亲乔善诚教授在学术报告会上展现的还要敏锐。不过……”
他顿了顿,弹了弹烟灰。
“你说对了一半。鹿子确实是锚点,但他不是‘一部分’,而是‘钥匙孔’。”
他抬起夹着烟的右手,在空中虚划了一个圆。
“我的‘人环’——或者说,我仿造夏文明誓环原理制造的‘人工时空稳定器’——目前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功能。它能打开‘门’,能让特定的‘信息包’——比如记忆、意识、或者像鹿子这样的‘完整人格数据流’——穿过时空壁垒。就像……”他思考了一下,找到了一个更通俗的比喻,“就像你拿到了一把仿造的钥匙,能捅开锁芯,让门开一条缝。”
“但这把仿造钥匙有个致命缺陷,”臧本下介的语速慢了下来,每个字都像在铺陈陷阱,“它没有‘权限’。它能让门开一会儿,但不能让门一直开着,更不能让你随心所欲地控制门开多大、开多久、让谁进、让谁出。要想做到这一点,你需要……”
“原装锁芯里最核心的那片簧片。”乔伊接上了他的话。
臧本下介笑了。那笑容里有欣赏,有棋逢对手的快意,更多的是“你果然明白”的笃定。
“正是。”他深深吸了口烟,烟雾从鼻孔缓缓逸出,“夏文明的原始誓环,其最核心的百分之二十能量,不是单纯的‘能量’,而是一套‘规则’。一套关于‘何为誓言’、‘何为因果’、‘何为时空平衡’的底层逻辑协议。我的人环可以模仿它的‘形’,可以抽取它的‘力’,但无法复制它的‘神’。”
他看向乔伊,目光灼灼。
“没有那套‘神’,我的人环就永远只是个临时工具,而有了它……”他缓缓抬起左手,五指收拢,仿佛要将无形的权柄攥入掌心,“我就能拥有真正属于我的‘门’和‘钥匙’。到那时,原始誓环对我而言,就只是一块有点历史的漂亮石头——你们想封存它、研究它、甚至砸碎它,都与我无关。”
洞内一片死寂。
只有矿灯灯丝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以及……红叶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她依然站在那个微妙的、半掩护的位置,但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皮肤下的火纹像烧红的铁丝网般凸显出来,从锁骨蔓延到颈侧,再爬上脸颊。每一次呼吸,都有极细微的、火星般的红点从她鼻腔和嘴角逸出,又迅速熄灭在冰冷的空气中。
“下介,”红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轮打磨铁器,“你说得天花乱坠,但我只问一句——”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灼痛,从腰间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黑色令牌。令牌非金非木,入手冰凉,正面刻着一朵怒放的白樱花,花心处嵌着一粒暗红色的、仿佛还在流动的晶石。
火暮家禁术令。
“出发前,军部特别课、火暮家、还有你的‘特别科研班’,三方联席会议的决议,你还记得吗?”红叶将令牌举到胸前,白樱花在矿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我,姬红叶,全权负责桐山地区‘古文明遗迹灵力场勘测’——重点在‘古文明’和‘灵力场’。而你,臧本下介,你的权限范围是‘矿区地质勘探’与‘特种能源开发利用’。”
她向前踏出半步。尽管脚步虚浮,但举着令牌的手稳如磐石。
“按条例,凡涉及地下墓葬、祭祀遗址、石窟等明确属于‘文化遗产’范畴的场域,我的权限自动升格为‘一级优先’。你的人——包括你手下那群见不得光的‘猎犬’——未经我书面许可,不得进入、不得干涉、更不得……”
她的目光如刀,刮过臧本下介的脸。
“……开枪射击。”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砸在地上“咚咚”作响。
臧本下介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分。他没有看令牌,而是盯着红叶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双燃烧着痛苦与怒火的眸子,看穿她还能强撑多久。
“姬大人,”他叹了口气,语气依然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帝国的事业,需要的是灵活变通,而不是死抠条文。更何况……”
他顿了顿,烟头在指尖转动。
“你口中的‘猎犬’,他们用的‘破灵弹’里,那味关键的‘引魂砂’,全东亚只有长白山深处一条濒临枯竭的矿脉出产。去年十月,我的私人采购队包下了那条矿脉未来三年的全部产出。这件事,军部特别课是签了字的。所以——”
他抬起头,笑容重新浮现,这次带着赤裸裸的嘲讽。
“——你拿军部条例压我,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
红叶的呼吸骤然一滞。
不是因为她被驳倒,而是因为体内火纹的反噬在这一刻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了——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可怕的“空”。仿佛她的生命力正被那疯狂搏动的火纹一点点抽干、点燃,化作维持这具躯壳站立的最后燃料。
她的视野开始发黑,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但她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这时——
洞道深处,传来整齐而冰冷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而是一支小队。脚步声的重心落点极其均匀,每一步的间隔分毫不差,带着某种机械般的精准。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一种更微妙的、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的“嗡鸣”——像是无数细小的金属簧片在高频振动,又像是某种能量场被刻意压抑后发出的低频呻吟。
下一秒,六道身影从洞道拐角处鱼贯而出。
他们全身笼罩在特制的深灰色作战服中,布料表面有暗哑的、仿佛电路板般的纹理流动。脸上戴着全覆式防毒面具般的护具,镜片是深茶色的,完全看不到眼睛。手中持有的武器比普通步枪短小精悍,枪身通体黝黑,唯独枪管和弹匣位置蚀刻着密密麻麻的、发着幽蓝色微光的符文。
猎巫小队。
他们一出现,洞内的空气就变了。
不是温度变化,也不是气味变化,而是某种更根本的东西——能量的“流动性”被抑制了。
六人呈扇形散开,动作流畅如一体。他们的枪口没有抬起,只是自然下垂,但那种“随时可以开火”的压迫感,比直接瞄准更令人窒息。
领头的一人——从肩章上的细微差别能分辨出——向前半步,面罩转向臧本下介,微微颔首。
没有言语,但意思很明显:随时待命。
臧本下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做了个“原地待命”的手势。然后,他重新看向乔伊。
“好了,”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靴底碾灭,“场面话说完了,该谈正事了。”
他的目光在乔伊、陈树、刘小利、红叶之间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乔伊脸上。
“我知道你们在找霄玑,”臧本下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也知道你们想用霄玑的能量,彻底封死原始誓环,修复被我和李东阳搞乱的时空褶皱。想法不错,但有个问题——”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们连霄玑真正的大门在哪儿都不知道。云光石窟?夏王墓?司灯宫?那些都是表象,是古人用来迷惑盗墓贼和误入者的‘壳’。真正的霄玑核心,藏在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也绝对进不去的地方。”
他顿了顿,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与乔伊的距离。陈树立刻想挡,却被乔伊一个眼神制止。
“但我们合作就能很快找到!”臧本下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作为交换,一旦我的人环完成,我就彻底不需要原始誓环了。到时候,你们想怎么处理它都行——封存、砸碎、扔进太平洋,随便。”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李鹿。
“甚至,我还可以帮你们解决一些小麻烦,”臧本下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比如,让这位执着的李鹿同学,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回到他的时代。不必强求什么‘婚姻仪式’,不必搞得不愉快。怎么样?”
他张开双手,姿态坦荡得像个诚实的商人。
“选择权在你们。是现在就在这里,和我、和鹿子、还有我的猎巫小队,拼个你死我活——还是抓住这个可能双赢的机会?”
他的话音刚落,猎巫小队的六个人,几乎同时微微调整了站姿。虽然动作幅度极小,但那种蓄势待发的杀意,瞬间弥漫了整个洞穴。
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乔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