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亭街口的喧嚣彻底散去,在火枪队严密的护送下,乔伊一行人回到了相对安全的租界核心区边缘一处不起眼但守卫森严的旅店。陈正被安置在二楼最里间,旅店老板(实为载洪安排的人)很快请来了租界里一位信得过的老中医,为他施针解酒、调理气息。陈树守在父亲床前,寸步不离,少年眼中的血丝和紧握的拳头,昭示着他内心翻腾的担忧。
王昭则暂时离开,去协助处理“租界”的日常事务并安排更严密的警戒。临行前,她看着乔伊,眼神复杂:“乔伊,先让陈叔好好休息。晚点我们再细谈。现在……我们总算有点自己的‘地盘’了,虽然……”她低头扯了扯身上那件华丽却束缚的旗袍下摆,自嘲地笑了笑,“这身行头有点滑稽。”
乔伊点头,目送王昭在一队火枪队员的簇拥下离去。那背影挺直,步伐却似乎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沉重。
安顿好陈正,乔伊和状态稍好的红叶,以及一直嚷嚷着要去看看乔磊哥的刘小利,决定去租界里的医院一趟。乔磊还在那里养伤,他们需要确认他的安全,也需要将最新的情况告知他。
租界内的医院规模不大,但设施相对完善,且因为有“国际”背景,日军一般不来骚扰。乔磊的房间在三楼向阳的位置,门口居然还站着两名持枪的火枪队外国士兵守卫——显然是王昭特意安排的。
推开房门,只见乔磊正靠坐在床头看书,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血色。他看到乔伊等人进来,先是一喜,随即目光扫过他们身上或多或少的尘土和疲惫,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伊伊!陈树,小利,你们……没事吧?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伊简短地将井下遭遇司灯宫、与夏文明立契、遭遇臧本下介和李鹿、以及陈正矿工队遭袭、王昭意外成为“格格”并掌控租界武装等事情,拣关键处告诉了乔磊。信息量巨大,乔磊听得脸色数变,尤其是听到父亲乔善诚毕生研究的夏文明竟然真实存在且乔伊与之立下沉重契约时,他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担忧;听到陈正队伍近乎全军覆没、陈正本人颓唐酗酒时,他亦是扼腕叹息。
“没想到……短短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乔磊长叹一声,看向乔伊的眼神满是心疼,“伊伊,你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
“哥,我没事。”乔伊摇摇头,握住哥哥的手,“倒是你,伤怎么样了?”
“基本好了,多亏王昭安排的人照顾周到,用药也足。”乔磊活动了一下手臂,“我随时可以出院帮忙。现在我们……算是暂时有了一个落脚点?”
“算是吧。”乔伊点头,但眉宇间忧色未散,“不过王昭那边的情况也很复杂,那些遗老和外国势力未必可靠。臧本下介更不会善罢甘休。”
正说着,病房门被敲响了——不是轻轻敲,是一种犹豫又带着点滑稽的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像在打什么暗号,又像纯粹手抖。
“那、那个……乔磊先生在吗?我、我是武池啊,听说您受伤了,特来探望……”
门被推开一条缝,臧本武池先是探进半个脑袋,那脑袋上军帽歪戴着,几缕油腻的头发从帽檐下翘出来。他看到房间里不仅有乔磊,还有乔伊、陈树、刘小利和红叶,顿时一愣,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堪称“谄媚教科书”的笑容,眼睛眯成两条缝,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哎呀呀!乔伊小姐!陈树君!小利君!这、这真是……太巧了!巧得就像老天爷安排的缘分!嘿嘿嘿……”
他整个人挤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几个皱巴巴的苹果和梨——最上面那个苹果还有个明显的虫眼。他穿着那身皱巴巴的中佐军装,但皮带松垮地挂着,衣领扣子解开两颗,露出里面同样皱巴巴的白衬衣领子。整个人看起来不像个军官,倒像个走街串巷、生意不太好的小贩。
刘小利一看到他,就想起洞道里这货推自己挡雷的恶心事,直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扭过头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晦气。”
武池完全不在意刘小利的嫌弃,脸上笑容丝毫不变,甚至更灿烂了。他像只发现新大陆的土拨鼠,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乔磊床头的那个明显西式风格的玻璃水杯上——那是火枪队配发的——眼神立刻亮了八度。
他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刻意放得很轻,但竹篮还是碰到柜子边缘,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吓得他自己一哆嗦。他赶紧搓着手,弓着腰,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夸张的神秘感:
“小利君啊,之前在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您说你们是我堂兄下介的人,我当时还觉得……嗯,挺合理。但现在看来……”他故意停顿,眼珠子往门外瞟了瞟,那里隐约能看见火枪队士兵站得笔直的身影,“各位这路子……深不可测啊!”
他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刘小利脸上,被刘小利嫌弃地一把推开。武池也不恼,顺势退了半步,继续用那种“我发现大秘密”的语气说:
“连这租界里的洋枪队,都跟各位……有关系?还有昭格格,啧啧,了不得啊!听说连英国领事见了她都客客气气的……她跟你们……”他拖长音调,眼睛在乔伊、陈树、刘小利之间来回扫视,那眼神里充满了“我懂,我都懂”的意味。
刘小利被他这副贱兮兮又自作聪明的样子气笑了:“武池,你脑补能力这么强,怎么不去写小说?”
“哎哟!小利君过奖了!过奖了!”武池居然把这当成了夸奖,还挠了挠头,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就是……就是善于观察!嘿嘿。那什么,各位……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跑腿的、传话的、或者……”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需要知道点什么‘不方便知道’的消息……尽管找我!我武池别的不行,就是耳朵灵,腿脚勤快!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这番话说得,简直像街边拉皮条的。陈树都听不下去了,冷冷道:“武池先生,你是中佐,注意下身份。”
“身份?什么身份?”武池一脸“你太天真了”的表情,摆摆手,“这年头,身份顶个屁用!活着才是硬道理!我堂兄下介是厉害,可他那个人……啧,跟他混,指不定哪天就被当成实验材料了。哪像各位……”他又开始搓手,眼睛放光,“一看就是干大事的!跟对人,比什么都强!”
乔伊一直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武池表演。这时才淡淡开口:“武池先生,谢谢你来探望我哥哥。我们只是暂时在这里休整。至于其他的,不方便多说。”
这话明显是送客了。可武池的脸皮厚度显然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他不仅没走,反而更加殷勤了:“理解!完全理解!各位都是做大事的,谨慎点是应该的!那什么,水果……虽然品相差了点,但甜!我特意挑的!乔磊先生,您好好养伤,需要什么补品尽管说,我认识个黑市贩子,什么都能搞到……”
他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地往门口退,眼睛却还恋恋不舍地在房间里逡巡,仿佛想再多挖掘点“情报”。退到门口时,他差点被门槛绊倒,手忙脚乱地扶住门框,军帽都差点掉了。好不容易站稳,他赶紧扶正帽子,又朝屋里众人挤出一个大大的、几乎扭曲的笑容:
“那……我就不打扰各位叙旧了!先告辞!告辞!有事随时招呼啊!我就在附近,随叫随到!”说完,才依依不舍地关上门。
门一关,外面立刻传来他压低的、但依然能听见的哼歌声——还是跑调的日本小调,夹杂着他踢到走廊里什么东西的“哎哟”声和嘀咕:“这洋人的地板就是滑……”
病房里一片寂静。
几秒后,刘小利率先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大笑:“哈哈哈哈!这他妈是个什么极品!中佐?我看是喜剧演员吧!”
陈树也忍不住嘴角抽搐:“趋炎附势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种‘天赋’了。”
连一直闭目调息的红叶都微微睁开眼,淡淡评价了两个字:“活宝。”
乔伊却若有所思:“他虽然滑稽,但说的未必全是假话。臧本下介行事疯狂,他作为堂弟,未必没有兔死狐悲之感。而且……他确实怕死,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种人,用好了,或许真能是个不错的消息来源。”
刘小利笑够了,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乔伊,你还真想用他啊?这家伙可是推我挡过雷的!”
“我知道。”乔伊点头,“所以要用,也得防。但现在我们四面受敌,多一条信息来源,总不是坏事。武池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在夹缝中生存,他为了自己活命,会想尽办法讨好他认为‘有前途’的一方。只要我们展现出足够的力量和价值,他会自己凑上来的。”
看望过乔磊,确认他无碍且很快可以出院后,乔伊等人离开医院。
红叶需要继续静养压制反噬,陈树要守着父亲,刘小利则自告奋勇去“熟悉一下租界环境,顺便打听点消息”。
乔伊独自走在租界略显清冷但整洁的街道上,脑海中梳理着纷乱的线索。王昭的“格格”身份带来的庇护是暂时的,也伴随着未知的风险。臧本下介的威胁迫在眉睫。陈正的心理创伤需要时间愈合,而他们寻找霄玑、阻止臧本下介“人环实验”的核心目标,依然前路茫茫。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租界边缘,这里已经能望见桐山郊外起伏的丘陵。远远地,她看到一座颇有规模、粉墙黛瓦的中式宅院坐落在山脚下,周围有高大的围墙和了望塔,隐约可见持枪的守卫在巡逻。宅院大门气派,门楣上悬挂着崭新的匾额,上书两个鎏金大字——“格格府”。
那便是载洪等遗老为“昭格格”准备的居所,也是如今“租界”行政与权力的象征之一。
而此时,在“格格府”深处,一间布置得古色古香却又混杂着西洋物件(如电话、台灯)的书房内,王昭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支精致的钢笔,目光却有些空茫,投向窗外暮色渐合的远山。
她的思绪飘回了2002年,那个她熟悉的、充斥着学业烦恼和家庭温暖的时代。然而,记忆的画面很快被一层阴霾覆盖——李鹿那张带着傲慢与残忍的脸,以及他利用父亲李东阳的权势,动用关系,对她父亲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桐林商厦百般刁难,最终迫使商厦停业整顿的场景。父亲一夜白头的颓唐,母亲背地里的叹息,家中骤然拮据的气氛……那些原本已被穿越后的惊险历程暂时压下的愤怒与不甘,此刻随着李鹿这个人的再次出现,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回来。
“李鹿……”王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钢笔尖在铺开的宣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扭曲的墨痕,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低声自语,声音里透着一股与她平日聪敏灵动截然不同的冰冷与狠戾,“在2002年,你用权势压人,逼得我家走投无路……到了1938年,你跟着你那个疯子‘叔父’,还是这副让人作呕的德行……好啊,真是太好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眼里第一次迸发出如此清晰、如此不加掩饰的狠意与复仇的火焰。那光芒,甚至让刚端茶进来、一向玩世不恭的刘小利(他溜达过来找王昭,顺便蹭点消息)都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凛。
“昭……王昭?”刘小利试探着叫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书案后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好友。
王昭猛地回过神,眼中的狠厉瞬间收敛了大半,但残留的冷意仍未完全散去。她看向刘小利,勉强笑了笑:“小利?你怎么来了?”
“我……我随便逛逛,熟悉地形。”刘小利挠挠头,凑过来,压低声音,“你刚才那样子……有点吓人啊。想什么呢?”
王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重新变得幽深:“小利,你说……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曾经高高在上、肆意践踏别人的人,也尝尝跌落泥潭、任人摆布的滋味……该不该抓住?”
刘小利一愣,随即联想到李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收起嬉皮笑脸,难得正经地说:“王昭,我知道李鹿那王八蛋在2002年干过缺德事。但是……这里是1938年,情况复杂,咱们的首要目标是一起和乔伊一起找到霄玑,对付臧本下介那个更大的疯子。个人恩怨……是不是先放一放?而且,李鹿现在跟着臧本下介,也不好动。”
“放一放?”王昭冷笑一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逼停我家商厦的时候,可没想过‘放一放’。我父亲低声下气去求情的时候,他可没想过‘放一放’。”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却更显坚定,“你放心,我有分寸。我不会影响大局。但是……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至少,要让他那张总是自以为是的脸,露出点别的表情。”
她看向刘小利,眼神恢复了部分往日的清澈,但深处那簇火苗仍在燃烧:“小利……多留意李鹿的动向。他总不会一直跟臧本下介形影不离。我要知道他的习惯,他常去的地方……”
刘小利看着王昭,知道她心意已决,叹了口气,点点头:“行,我留意着。不过王昭,千万别冲动。李鹿现在也不是省油的灯,而且臧本下介把他看得很紧。”
“我知道。”王昭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暮色中轮廓愈发清晰的“格格府”庭院,“在这里,我是‘昭格格’,哪怕只是名义上的。而李鹿……他只是一个跟着日本军官的‘来历不明者’。有些游戏规则,不一样了。”
她背对着刘小利,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
“等着看吧,李鹿。好戏……才刚刚开始。”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掠过飞檐,没入山后。
格格府内外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映照着这个时空错位、人心浮动的夜晚。旧的恩怨在新的舞台上发酵,个人的情感与复仇的渴望,悄然汇入桐山越发汹涌的暗流之中。
王昭的转变,或许不仅仅是一次身份的更迭,更是一场内心风暴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