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整个山庄静默幽暗,有几点明灭不定的灯笼点缀其中。
闪烁的灯光中,巨大的血池血色翻涌,粗莽的长虫翻滚其中。
血池中央,容色清婉,肤如白脂的美人闭眸漂浮着,乌黑的铺散开,宛如章鱼的触角,与蛇共舞。
萧软软瞳孔紧缩,死死捂住嘴,竭力控制着自己,眼泪却从眼角涌了出来,一颗又一颗,源源不绝。
“当——当——当——”
悠远的钟声远远传来,一声又一声,在这深夜,不详又惊心,宛如敲响了谁的丧钟。
漂浮在血池中的美人睁开眼睛,微微蹙眉。
随着她的动作,她鼻翼上浅褐色的小痣也跟着动了起来,灵动非常,为她清婉的美貌添了三分俏媚。
随即,美人红唇微启,宛如毒蛇吐信,“大萧有皇子丧,敲丧钟的规矩?”
……
……
白前和霍幼安还未到午门外,就有东厂番子来请霍幼安进宫。
他们是奉蔡忠的令来请霍幼安射杀五皇子身边的小太监的。
他们出发的时候,五皇子还好端端地在洛神楼之上敲钟。
他们还不知道,五皇子此时早已身首分离。
霍幼安虽不放心白前,却也只能进宫。
萧康庄果然很讨厌,这大晚上地还要他去救他小妾生的庶子!
还是早点死得好!
霍指挥使冷着脸,面无表情地摸了摸怀中抱着的旧剑,然后就看到白前骑着匹高头大马,被一群太监簇拥着从后面赶了上来。
白前还没有完全长开,在黑夜中骑在那么高大的马上,被那么多人簇拥着,越发显得娇小伶仃。
大晚上地,让前前也进宫,能有什么事?
不过就是为萧康庄和他那群大小老婆、庶子庶女看病罢了!
更该死了!
霍幼安远远瞧了白前一眼,一夹马腹,加快速度。
他要赶在前头进宫,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也好早有准备。
孝仁宗被送回寝宫,当即起了高烧,还打起了摆子。
太医急急赶来,围了一屋子,孝仁宗却喊起了白神医。
这才有太监连夜出宫宣白前进宫一事。
白前到时,彭院正和几个太医正痛陈仙客来的毒害,苦口婆心地请求孝仁宗下定决心戒除,见白前来了,忙请她帮忙劝说。
她没动声色,就着小太监端来的水净了手,开口,“诸位大人莫急,民女先看看皇上的情况”。
摆满大殿各个角落的火盆,痛苦呻吟的帝王,着急上火、却苦劝无果的太医,让帝王寝殿充斥着躁郁风雨之气,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只高高架起的火盆,浮躁、愤怒。
白前清凌凌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莫名就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充斥于每个人心间,充斥于空气中的浮躁、愤怒潮水般退去。
彭院正抹了把眼角的泪花,冲她一拱手,带着几个同僚往后退了退。
白前一路快马而来,指尖冰凉,刚搭上孝仁宗手腕,孝仁宗就不自觉吐了口浊气。
白前凝神探了脉,又仔细问了症状,得出的结论与诸位太医一致:
孝仁宗中毒尚未完全恢复,其后又吸食仙客来,伤及根基,不可劳累、不可伤神、不可着风、不可饮酒。
今天孝仁宗却将所有不能做的事做了个遍,自然病情来势汹汹。
白前放下孝仁宗手腕,轻声开口,“便是戒除仙客来也不能在今天,总要等到陛下病愈再说。
诸位大人,民女瞧着皇上十分难受,不如先为陛下针灸退热助眠,一切等陛下睡醒了再议”。
仙客来最好的戒除时机永远是现在。
但对仙客来上瘾者来说,最好的时机永远是这个事之后,那个时间之后。
孝仁宗不知究里,和所有白前看过的病人一样,只觉得白前身为女子,又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比那些个自诩忠义的老东西温柔柔软。
不但态度暖如春风,还最是能体谅病人的痛苦无奈,比那些个只会劝他以大局为重,以社稷为重的老东西好无数倍!
渐渐便形成了习惯,一有不舒服就要宣白前进宫,一时连白前忤逆他的事都忘了。
这时候听了白前的话,不由露出舒心的笑容来,连病痛都轻松了两分,温和看向白前。
白前离宫后,孝仁宗一直在吃祛毒明目的药,视力比刚刚拔除毒素时好了些许,此时白前离得又近,孝仁宗第一次看清了白前的长相。
巴掌大的瓜子脸,双颊丰润,尚带着婴儿肥,看着一团稚气,气质却奇异地与她的年纪、与她的长相截然相反,宁静温柔。
特别是那双水润的猫儿眼,连色泽都是温柔的。
孝仁宗曾偶然听宫人偷偷夸白前的一双眼睛就像是冬天里骊山行宫的温汤,看着便叫人心头暖融融的,有十分病也成了七分。
像温汤的眼睛?
他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的,现在,他看到了,脑海中恍惚就浮现出一句千古名诗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她尚且年幼,不笑时便是这般绝色,待她长开了,回眸一笑的容姿定然不比那位艳名流传千古的宠妃逊色。
他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真正能让他一眼惊艳的,除了阿绣,便只有眼前的小丫头了——
“皇上,不可啊!杀鸡焉用牛刀,皇上气郁于心,吐出淤血反倒是好事。
如今高热,用药汤即可,针灸虽则见效快,无痛楚。
却只怕用过之后,皇上日后但凡起烧就要针灸,药汤再无作用”。
孝仁宗不耐,“就依白神医所言”。
孝仁宗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病,虽则没什么大碍,总不如常人康健,哪一年不来几回风寒起热的,简单的医理自也是知晓一二的。
他知道彭院正说得对,可他本就因中毒、因仙客来而衰弱许多,还吐了血,只觉这次的高烧比以前的要难忍数倍。
这些老东西根本不体恤他难受虚弱,只会跟他讲大道理!
“如若针灸,皇上怕是要睡上不短的时辰,不如请位娘娘来,方便照料,遇事也好有个拿主意的”。
娘娘?
孝仁宗下意识想起白贵妃,又立即想到刚刚惨死的五皇子,只觉心头抽痛。
不愿再想,连白贵妃也不愿再想,更别说见了。
至于其他人——
后宫里那么多妃子谁也比不上眼前人的姝色,来了有什么用?
孝仁宗下意识拒绝,“还是叫序哥儿来”。
他话出了口才反应过来,五皇子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东宫嫌疑最大,正要改口,白前已温声应是,起身去寻院正说话了。
孝仁宗,“……”
算了,反正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
白前施了针,孝仁宗很快就退烧睡了过去。
只怕他病情反复,白前和诸位太医却是不能离开的,都留在偏殿等待。
很快,萧序到了,宣白前去询问孝仁宗病情。
待见了白前,他第一句话问的却是,“前前,皇后娘娘没了!”
洛神楼上的钟声一声接一声,七十二声钟声刚绝,他就收到了小宋皇后身死的消息。
他死死攥着白前的手,圆润的丹凤眼微微泛红,悲伤又迷惘。
虽然小宋皇后进宫后,没有如皇祖父和舅舅所期望的那般照拂他,反倒时时需要他照拂。
但,那是皇祖母的族妹,承载的是宋氏的荣耀。
现在却那么屈辱又卑微地死去!
白前安抚拍了拍他的手,声音柔软,“半月之期已到,殿下节哀顺变”。
半个月前,小宋皇后就已经死了,她能维持她半个月的时间恍如生前,已是极致。
萧序扯了扯嘴角,喃喃,“我一定要给她报仇!”
白前又拍了拍他,压低声音,“殿下,皇后的死与你无关,五皇子的死更与你无关。
皇上既宣了你来侍疾,你安心侍疾就好,其他事一概不知,一概不问”。
萧序身子猛地一抖,急切看向她,“是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洛神楼突然起火,五皇子惨死,小宋皇后离世,整个皇宫惶惶不安。
他亦是。
因为白贵妃越过小宋皇后执掌凤印一事,因为白贵妃在后宫中嚣张又歹毒,萧序十分看不惯她。
当着孝仁宗的面,他也没多给她半分颜面。
更别说,白贵妃早就觊觎储君之位,明面上虽然碍着皇祖父宠他,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私下底小动作却是不断。
这次,五皇子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只怕所有人第一个就要怀疑东宫。
他虽小,却也懂得这样的道理。
只恨现在是深夜,唐知味、白远志等一众东宫属官,根本进不了宫,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此时听白前主动提起,顿时如见曙光。
白前摇头,“殿下只需记住就好,其他,你师父自会为殿下安排好”。
萧序咬了咬唇,还要再说,白前不紧不慢开口,“殿下,我与你说说皇上的病情和注意事项……”
萧序虽不甘,却还是乖乖平复心情,仔细听白前说话。
……
……
夜渐渐深了,又悄悄离去。
白前的针扎得十分有效,孝仁宗没再起烧,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早晨醒来后便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白前和诸位太医来探了脉,却是又起了点低烧。
低烧,孝仁宗又没觉得难受,便由几位太医商议着开了药方,白前行礼告退。
宫人不敢怠慢,安排了香车一路将她送到了宫门口。
宫门外,霍幼安抱着剑靠在宫墙之上,双眼紧闭,睡得正香。
这时天色尚未大亮,冬天阴寒的雾让他鲜少有表情的俊脸越发冷酷、不好接近。
白前却知道,在那张冷脸之下,是一颗温柔得近乎柔软的心,干净如没有一丝杂质的白水晶,璀璨耀眼,不自觉便能吸引人所有的目光。
白前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又在霍幼安睁开眼的同时不自觉绽开一个笑来。
一夜没见,霍指挥使又更俊了呢!
霍幼安眨了眨眼,才确定了白前是真的出来了,大步上前,“如何?”
“皇上起烧,宣了我进宫,现已退了”。
霍幼安皱眉,不过起个烧,就让人大半夜地进宫,还将人留在宫里留了一夜,这个皇帝未免也太娇气了!
“走吧,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饿了”。
“我记得你出诊一次,需得出诊费一千两,宫里结了吗?”
霍幼安问得十分突兀,白前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失笑摇头。
这天下,谁又敢朝天子要诊金?
她也不敢。
霍幼安抿唇不语,心中更不耐烦孝仁宗。
大半夜地使唤人,连朝食都不上,竟然还不给诊金!
霍幼安很不高兴,没想到他更不高兴的还在后头。
白前在偏殿坐了一夜,刚刚又坐着马车穿过层层宫墙,不愿再坐马车,便和霍幼安一起往铁帽子胡同的方向走。
皇宫四周自然是不允许闲杂人等出现,甚至摆摊卖早茶的。
两人走了近两刻钟,才终于出现了早茶摊子。
白前实在又累又饿,直接进了第一家铺子,叫了馄饨包子,直到喝下一大碗的馄饨汤,才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正要去拿包子,外间急促的马蹄声靠近、远去、又回转。
她不自觉转眼去看,就看到蔡忠手下第一个聪明人小棋子进了早茶铺子,目标明显是她。
白前,“……”
还让不让人安生吃顿饭了?
许是这次情况并不紧急,小棋子笑嘻嘻上前唱了个喏,这才宣了孝仁宗口谕——
孝仁宗心口烦闷恶心,宣白前即刻进宫。
白前,“……这是正常状况,院正和几位太医应当和皇上说过了的”。
包括她自己,她在离开前也叮嘱过一番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小棋子赔笑,“大人们的确是说了的,但皇上只信白神医,特意遣了奴才来请白神医回宫”。
回宫?
白前皱眉,这“回宫”二字是孝仁宗所说,还是这小太监自己随口一说?
“是皇上亲自开口说,让白神医回宫?”
霍幼安放下筷子,右手勾着剑描画着剑柄破破烂烂的布条。
如果是他师父在这,肯定一眼就能看出霍幼安这是动了杀心。
但小棋子显然对他了解不够,夸张一笑,“那可不!奴才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传错皇上的话啊!
真真白神医医术绝世,宫里的主子奴才们谁不交口称赞?”
“宫里——”
白前伸手轻轻按上霍幼安肩膀,“霍二爷,能不能帮我跟店家要张荷叶或是牛皮纸,帮我把这几个包子包着路上吃,我还没吃饱”。
霍幼安垂着眼,默默感受了番压在肩头那只柔软却恍如千斤的手,咽下嘴边的话,点头起身。
白前转头看向小棋子,问,“几位公公用过朝食没有?不如一起包一点?”
小棋子连连摆手,“那怎么好意思?”
不多会,霍幼安回来了,手里拿着几个大大的纸袋子,将其中最大的给了白前,又将剩余的都塞到了小棋子手中。
小棋子也就不再客气,自己拿了一袋,将余下的分给几个跟自己一起来接人的小太监。
吃饱了,才好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