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忠出了甘泉殿才想起来,昨晚出事后,孝仁宗就吩咐紧闭宫门。
后来,五皇子身死,孝仁宗吐血,小宋皇后过世,一桩接着一桩的,谁也没想起来这回事。
那些朝臣大人们怕都要急疯了!
这时候肯定都在午门外等着,闽南王肯定也在其中!
蔡忠立即去请示孝仁宗开宫门。
孝仁宗也才想起这件事,令开宫门,又他去传旨,小宋皇后和五皇子的身后事交由礼部,由闽南王总领。
又特意交代了一声,自己十分不舒服,所有人一概不见。
蔡忠心领神会,他这所有人只特指一个人——夏首辅。
因此,传过孝仁宗口谕后,蔡忠特意和夏首辅说了几句。
夏首辅深知孝仁宗喜逃避责任的性子,连眉头都没抬,只淡声询问洛神楼起火,五皇子身死之事。
蔡忠怀疑的人有那么两个,抓到的证据也有那么一点,但相关的证人却在起火的混乱中死了个一干二净。
蔡忠十分清楚夏首辅在孝仁宗心中的地位,也不避讳,将查到的相关证据证人一一说明,末了谨慎总结。
“首辅大人,宫里经手那批火油的,全部在昨夜的混乱中被人灭口。
据老奴目前审问的结果来,那批火油用了掩盖气味的药物,夹藏在海货里,运入甘泉殿中”。
甘泉殿是整个皇宫中除了明正殿和东宫,唯一有小厨房的宫殿。
“除了直接经手的三个宫人,其他都没发觉异常。
但那直接经手的三个宫人——”
蔡忠说到这顿了顿,脸上的表情迟疑又一言难尽。
“那三个宫人和五皇子身边的小福子一样,都是甘泉殿的老人,白娘娘的心腹,老奴实在想不通会有谁能同时收买这四个人”。
厨房采买向来是重中之重,又是个肥差,向来都只有主子心腹中的心腹才能捞到这样的差事。
收买一个也就算了,竟然能同时收买三个人!
他思量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就是孝仁宗也未必能做到。
要不是白贵妃只有一个儿子,他几乎要怀疑是白贵妃亲自动的手了。
“君失德,则辇毂之下盗匪滋生——”
夏首辅喃喃,失神半晌方颓然道,“继续追查,提醒皇上,对外只说是洛神楼意外起火,五皇子丧生于火中”。
这么大的事,瞒是瞒不住的,但就算瞒不住,只要朝廷不自己对外宣传,瞒住大部分的民众还是可以的,特别是京城以外的民众。
这件事无论真凶是谁,皇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皇上他,不能再失民心了……
蔡忠忙躬身应下,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对蔡忠耳语几句。
蔡忠敦厚谦卑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惊疑不定的神色来,欲言又止地看向夏首辅。
夏首辅兀自还沉浸在对五皇子枉死的悲伤和对孝仁宗的失望中,见状勉强打起精神问道,“何事?”
“是唐侍郎,押了白侯爷来跪在明正殿外,声称白侯爷收了闽南王重金,偷送毒药进宫。
怂恿白贵妃毒死丽嫔母子,嫁祸给唐侍郎,好退掉永春郡主的亲事,人证物证俱全,请皇上做主”。
丽嫔和小宋皇后虽只是假孕,知晓内情的却不多,连夏首辅也不知道,一直以为是白贵妃嫉恨二人怀孕,所以下了毒手。
白贵妃下手,牵扯到白侯很正常,但闽南王?
怎么可能?
还是为了那样可笑的理由!
“当真是白侯爷和闽南王勾结?”
蔡忠噎了噎,他怎么会知道当真不当真?
但就那位唐侍郎的行事来看,就算不当真,他也一定抓到了“当真”的证据。
这个罪名,白侯爷和闽南王再不想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特别是皇上自从中毒后,最是厌憎往宫中私运毒物之事。
又特别是导致丽嫔当场中毒暴毙的乌梅,丽嫔还曾撒娇地请皇上一起吃。
这次罪名落定,闽南王不好说,白侯爷必死无疑!
现在的问题是,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唐状元肯定知道,他为什么要挑这样一个时机来揭发白侯爷和闽南王的“罪行”?
毕竟,在一般人看来,五皇子刚刚惨死,皇上再怎么也会垂怜白贵妃,垂怜白贵妃的娘家,现在着实不是个好时机——
明正殿中,说自己龙体不适,不能见夏首辅的孝仁宗立即接见了唐知味二人,又遣了人去请闽南王。
大约半个时辰后,归璞真人和东上相先后入宫。
一刻钟后,圣令下:白侯父子夺爵处斩,白家抄没,人口没入奴籍,白贵妃降位为嫔,闭门思过。
闽南王撸除总领小宋皇后、五皇子白丧之责,闭门思过,同时夺永春郡主与唐知味之婚约。
从这一点上来看,闽南王倒是如愿以偿了。
圣旨刚下,一道口谕就到了豫华殿,孝仁宗又不舒服了。
孝仁宗的确很不舒服的模样,满头虚汗,气喘吁吁,不时作呕,却又吐不出来。
偏偏,他半个时辰前刚吸食过仙客,药劲还没完全过去,再吸食仙客来也不会起太大作用。
白前提议用针催吐,立即遭到了太医院诸位太医的反对。
催吐过后,孝仁宗的确立即就会舒服许多,但多少会伤害身体。
以诸位太医看,孝仁宗的身体状况,远远还没到要用这样贪功冒进的法子的时候。
白前神色冷淡,“皇上说难受,我只会这一种缓解痛苦的方法,其他,我就无能为力了”。
以她对孝仁宗的了解,他最是怜惜自己,最是受不了自己承受“痛苦”的,更受不了别人怜惜他正在承受“痛苦”。
果然,她话音刚落,孝仁宗就断然开口,“用针”。
白前翘了翘唇角,又快速压下,用吧用吧,用得越多,身体衰败得就越快,还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
如果可能,她还是希望萧序能名正言顺,能不背骂名地坐上那个位置……
银针的效果立竿见影,刚用过,孝仁宗就舒坦了许多,有精力悲春伤秋了,感慨地对着白前叹气。
“白神医,朕已经竭尽全力做个仁君了,为什么还总是有人要害朕?”
因为你蠢,还有权有钱!
白前微微一笑,语调温软,“因为人心总是不足的,皇上就算给他们再大的恩典,他们也还是会嫌不够,就要自己去抢”。
“……太子蠢而不自知,没有朕镇着,别人要抢他的位子轻而易举,皇后,朕实在心中煎熬……”
他八岁时,身子骨养结实了就被立为太子,不是因为他是嫡长子,也不是因为他聪明强壮,更不是因为他最得先帝喜爱,只是因为先帝爱重他的母后。
然而,随着他年纪渐长,先帝却一次又一次地动了废太子的念头。
当时,他的母后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那就请陛下废了他,比起让儿子做太子,臣妾更不愿叫陛下煎熬难安。
陛下忘了?就算臣妾的儿子不是太子,臣妾也还是陛下的皇后”。
他不知道她那般回答是真的放弃了他,还是只是以退为进。
他只知道,最后反而是他的父皇没有选择放弃他。
他说,“朕会比你先死”。
他的父皇比母后大了足足二十岁,他是怕自己死后,新帝如果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会苛待她。
他只知道,从那以后,先帝先后的这番对话成了他最深重的梦魇,一个“抢”字更是成了他最大的禁忌。
没有人能抢走他的东西!
没有人!
孝仁宗的表情瞬间狰狞,也没了和白前悲春伤秋的兴致,挥退白前后,立即追加了一条圣令,将白贵妃贬入冷宫。
全程亲眼目睹的蔡忠一直提着一口气,直到奉孝仁宗令去甘泉殿传口谕踏出明正殿,才长长出了口气。
白神医这,这也——
他抬头看向烧得焦黑,却兀自屹立不倒的洛神楼。
孝仁宗八岁被封为太子时,他就被先帝送到孝仁宗身边贴身伺候,已经有三十余年。
他比谁都清楚孝仁宗的心思,太孙看似受宠,看似地位稳固,他心里却门儿清——
最终即位的绝不会是太孙,只会是五皇子。
可现在,五皇子没了,太孙身边又多了个白神医。
秋风扫过,几片落叶漂亮,他下意识拢了拢袖子。
秋天来了,风向变了,他要抓紧时间去跟白神医学打拳,免得天冷,老寒腿又要犯……
……
……
孝仁宗厌弃了白贵妃和白家,连带着对五皇子也少了几分垂爱之心,加上五皇子是早夭,还是凶死,实在不宜大肆铺张。
五皇子的葬礼在孝仁宗的授意下办得简单得近乎简陋。
既然五皇子的葬礼不大办,小宋皇后就更没必要了。
孝仁宗理所应当地说了句,“先贞顺皇后向来俭省,小宋氏继承其姐遗志,定然也不愿奢侈扰民,一切从简即可”。
五皇子的葬礼简单得近乎简陋,小宋皇后的葬礼更是简陋得令人发指,葬礼当天,孝仁宗甚至连面都没露。
宋十五恨得眼都红了,被承恩侯死死攥着手,不许他妄动。
两场葬礼过后,整个京城都似乎萧条了,连铁帽子胡同都没以往那么热闹了。
钱记布庄生意冷清了不少,有间医庐反倒越发地拥挤。
白前又被孝仁宗留在了宫中,白院判叫了自己的徒弟来帮忙,又收了两个小医童,才勉强维持住了。
宫里,白前迟迟不得出宫,蔡忠也迟迟查不出谋害五皇子的凶手。
无他,凶手做得太干净了,从宫内到宫外,所有经手的人死得一干二净,火油铺子都烧了好几家,根本无从下手。
不知从何时起,甘泉殿闹鬼的传闻在皇宫的阴暗处蔓延,声声鬼哭,哭的都是萧序指使唐知味杀了自己。
自从因肉苁蓉一事,白前得以遍探宫中大小主子、奴才的脉象后,皇宫中消息最灵通的人就从蔡忠变成了她。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白前不由抿唇笑了,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不知道谁能做最后的那只黄雀了。
……
……
萧序的“病愈时候”恰好赶上了洛神楼起火,五皇子身死,只能继续“病”下去,却也没有什么大碍,就是病恹恹的嗜睡,不愿多动。
白前除奉诏为孝仁宗看诊,就是每日早晚去东宫为萧序请平安脉。
萧序粘她,请平安脉的时间总是会拖得很长,有时候就能遇到闽南王来看他。
自从白前揭穿了闽南王妃服食“锁千年”以葆青春貌美之事后,闽南王妃就称病在府。
好几次,萧序提出想请闽南王妃进宫,闽南王都婉言拒绝了。
这天,白前在东宫逗留的时间稍长,果然就遇到了闽南王。
一番问候过后,萧序急切开口问道,“皇伯父,皇伯娘病还没好吗?”
师父叮嘱过他,虽则闽南王妃身份存疑,但她对外总是“和他母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姨母”,他的态度要热切些,方不惹人怀疑。
得知闽南王妃“卧病”,根本不能进宫后,萧序的态度就更热切了,每次见了闽南王都要问闽南王妃什么时候能进宫看他。
闽南王的回答千篇一律,“殿下见谅,你皇伯娘她身子不太舒爽,等好清了再来探望殿下”。
萧序再一次推荐白前,“皇伯父,你带白神医去看皇伯娘吧!
白神医很厉害的,肯定手到病除!”
闽南王再次谢绝,萧序锲而不舍开口,“孤有些累了,白神医,你替孤送送皇伯父”。
闽南王了然笑了笑,往常,这时候,萧序就该偃旗息鼓了。
但许是他太想见清清,清清“病”的时间又有些长了,他竟然想让白神医亲自出马说服他。
白前起身朝萧序笑了笑,福身行礼,“王爷,请”。
出了内殿大门,白前温声开口问道,“不知王爷是从哪里寻的名医为王妃解毒?”
自信满满准备好措辞打发白前的闽南王猛地顿住脚步,不敢置信看向白前,毒?
什么毒?
白前恍若未知,眉头微蹙,“锁千年的毒十分难解,王妃中的锁千年更是奇怪,只怕解来不易。
萧姐姐已许久不去有间医庐了,是一直在为王妃侍疾?
还请王爷为我问候一声,请萧姐姐不要太过忧心,伤了身体”。
“一派胡言!”
闽南王第一次褪去了在人前爽朗大方的模样,神色阴狠冷厉,“白神医,你可知诅咒王妃是什么罪名?”
白前愕然,“诅咒?王爷此话怎讲?王妃中的难度不是锁千年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