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白前不紧不慢将第二银针扎入闽南王妃的风池穴,笑,“王妃是在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劝王妃还是省省力气,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坦白从宽。
再顺便说一说,王妃与先太子的死有没有干系,又是怎么从先太子妃的身份中脱身的吧?”
闽南王妃的表情从惊疑变成了惊恐,她想落荒而逃,却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动不了。
她想尖叫,嗓子里却像被白前手中寒光闪闪的银针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她,她到底是谁!
白前扬了扬银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凉声开口,“夜还很长,先太子妃,我们慢慢来——”
……
……
漫漫长夜,有人熬不住疼痛和恐惧,将自己的秘密一点一点吐露。
也有人熬不住怨恨和恐惧,在深夜辗转反侧,还有人为了所谓的厚赏,在深夜奔波,铤而走险。
吱呀——
冷宫的夜安静到近乎死寂,轻轻的推门声被这份死寂衬托得宛如惊雷。
睁着眼躺在冷硬的床板上的白贵妃——
不对,现在应该称呼为白庶人了——
白庶人惊得一弹而起,拥着破旧湿冷的被子退到床里,“谁?”
“是老奴”。
随着话音,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太监佝偻着腰慢吞吞走到白庶人的床榻前。
白庶人借着暗淡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她不认识他。
白庶人更加警惕,“你是谁?”
老太监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娘娘,这是王爷托老奴送给娘娘的。
娘娘吃掉它,走到明正殿去,就又是那个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了”。
白庶人死死盯着他手中粗陋的纸包,咽了口口水,“里面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而且,宫中守备森严,我怎么可能半夜一个人从冷宫走到明正殿,还能进得去?”
老太监诡秘一笑,“这是娘娘最后的机会,就看娘娘有没有那个胆子赌一把了”。
他说完顾自将纸包放在床榻边缘,转身离开。
白庶人想要抓住他,逼问他说出始末,打量着他虽衰老,却兀自高大的身形,却到底没敢。
她能做的只有死死盯着孤零零摆在床榻边缘的纸包,半晌,她又狠狠咽了口口水……
……
……
东方既白,白前走出阴暗的密室,脚步踉跄了一下。
紧紧跟在她身边的霍幼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白前回头朝他笑了笑,笑容涩重。
霍幼安抿了抿唇,开口,“我饿了”。
白前笑了笑,“好,我们回一席食铺”。
一席食铺的食客先是少了萧软软,然后是白前。
萧软软倒也还好,白前一进宫,就住在一席食铺的霍幼安和唐知味也跟着缺席,就剩下孔雅带着白宣和安以宁两个孩子,只觉无限寥落。
今天乍然见霍幼安和白前并肩而入,孔雅只觉眼前一亮,不自觉绽开一个大大的笑来,白宣和安以宁叽叽喳喳地围了过去。
白前安抚笑着,带着两人一起坐下,问,“唐大人呢?”
“唐大人天亮才回来!这个时候应该刚洗漱妥当,你们回来,他肯定就愿意下楼吃饭了!”
安以宁雀跃着抱怨,“白神医,你都不知道!
唐大人越来越和师父像了,你们不在,他连吃饭都犯懒,要人送到他屋里去!”
“小阿宁,我还没进门,就听到你向白神医告我的黑状,是嫌三十张大字少了?”
唐知味人尚未至,温和含笑的声音已传入屋内。
安以宁却不怕他,凑到白前身边继续告状,“白神医,你不在,唐大人心情不好,就天天罚我写大字!
一天要我写三十张!还嘲笑我写得丑!
我才十二岁,怎么可能有他二十七岁写得好?”
说话间,唐知味已到了跟前,重重弹了弹安以宁的额头,“你却也不必自谦,你十二岁,告黑状已经比我二十七岁告得好了!”
众人皆都笑了起来,孔雅看着满屋的欢声笑语,只觉眼眶发烫,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用过朝食,强打着精神的霍幼安更犯困了,勉力睁着迷蒙的眼去看唐知味,同样一夜未睡的唐知味谈笑自如。
再去看白前,整夜拷问先太子妃的白前神采奕奕——
霍幼安一个激灵,先贞顺皇后蹭着四岁的他,向他蹭福气的画面再次闯入脑海。
蹭福气,她蹭的是什么福气?
难道,她也和唐知味一般极难入眠?
困意绵绵的霍幼安顿时不困了,开始努力回想他守在白家屋顶上的那几个夜晚,白前的平稳的呼吸声,白前起床时不见一丝波动,喊小草的声音——
她没有睡着!
她只是睡了!
她是怕父母亲人担心,所以每天晚上准时躺上床,又在每天早晨准时“醒来”——
白前没有注意到霍幼安震颤的眼神,跟众人打了个招呼,随着唐知味一起往外走。
她有很多事要问他,也有很多事要告诉他。
她下了楼才发现霍幼安也跟了上来,不由诧异,“你不去睡觉?”
霍幼安抿了抿唇,“我送你”。
白前觉得他似乎有点不高兴,打量了他一眼,实在猜不透他为什么不高兴了。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难道是朝食不合胃口?
霍幼安忽然动了,牵住了她的手。
白前,“……这是在大街上”。
铁帽子胡同的大街上。
“你是我未婚妻”。
霍幼安反应之快,张嘴之迅速,让白前十分怀疑,他早就等着要说这句话了。
白前,“……”
白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叹气,“你最近很黏我,是因为太久没回家,没看到霍老夫人的缘故吗?”
霍幼安,“……”
她这是在笑话他牵她的手,就像小孩子黏着祖母!
虽然她的实际年纪的确也比祖母小不了多少——
呸!
才不是!
以前是以前,现在她只是前前!
比他整整小了三岁!小了三岁!
霍幼安面无表情开口,“你去年才刚刚及笄,我和唐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白前,“……”
饶是心情沉重,唐知味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好,霍指挥使请说”。
霍幼安不看他,直视前方,“问出来了,当年你遇刺,就是她里应外合”。
否则,以前前和唐知味的聪明,和当年的地位权势,又岂是那么容易被人所趁的?
刺杀这种事,原本就是枕边人最方便动手。
饶是早有猜测,唐知味还是愣怔住了,许久才苦笑开口,“上一次,我见她逛一次琅玕阁,就能花去七八十万银子,就发觉不对劲了。
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霍幼安认真点头,“你选娘子的眼光很不好,比不上我万一”。
唐知味,“……”
白前,“……”
“而且,你对你娘子也没有我对我娘子好,她喜欢漂亮的衣裳首饰,喜欢珍宝古玩,你从来不给她买。
我娘子喜欢我穿漂亮的衣裳,我天天都穿给她看”。
唐知味,“……”
白前,“……”
白前一巴掌拍开找准一切时机炫耀的某人,绷着脸接道,“与你无关!
当初东宫私库皆在她的手上,是她怕惹了你不喜,事事以我为榜样,非要学成朴素大方,无心名利的淡薄模样”。
霍幼安见缝插针,“你那个皇帝爹和你一样,明知道娘子爱美爱漂亮衣裳首饰,都不给买,有钱,还抠”。
白前,“……”
你够了!
唐知味苦笑连连,不管原因如何,他们父子确实如此作为。
只是母后的选择却和她截然不同——
三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这时候已经走出了铁帽子胡同,转个弯就到朱雀大街了。
远远地,马蹄声传来,当先一人红衣粉面,凤眸生光,正是宋正则。
宋世子一马当先,身后十数骑高壮强干的甲士,每个甲士身后都挂着个人形物。
唐知味凝眸,“豚豚抓了闽南王别庄的证人来了”。
白前轻叹,“豚豚也长大了”。
霍幼安忍不住开口,“闽南王妃残杀少女取血,是我先发现,通知宋正则去抓的人”。
白前,“……”
这厮今天是怎么了?
话多就算了,这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是从哪来的?
唐知味睨了他一眼,假惺惺夸赞,“唔,霍指挥使也长大了”。
霍幼安,“……”
白前在辅国公府大门前停下,“我先去为李老夫人看诊,看诊过后就会进宫,你有机会去东宫寻我”。
孝仁宗不放她离宫,她昨天出宫,用的就是为李老夫人看诊的借口。
昨天在宫门落钥前出宫,今天一早为李老夫人看过后就要进宫。
唐知味点头,与霍幼安目送着她进了朱红色的大门,沉默了一会,方低低开口,“霍指挥使,我想见见她”。
她,自然指的是先太子妃,如今的闽南王妃。
“前前说要送与宋正则做升迁礼”。
唐知味涩然一笑,“你放心,我见过后,就将她交给豚豚”。
霍幼安不太放心,盯了他一眼,提醒,“前前已经为她解了大半的毒,最多只能再支撑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她会在萧康庄和文武百官面前从妙龄少女瞬间变成一块老树皮。
你应该不会对一块老树皮心软吧?”
先太子对先太子妃一见钟情的美丽传说,整个大萧都知道。
一见钟情?
还不是看中了那副蛇蝎美人的皮囊?
唐知味,“……”
唐知味皮笑肉不笑,“我听舅舅说过,娘亲少年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要寻个英武无敌的少年郎做夫君。
我猜,英武无敌的少年郎多半不会是个絮絮叨叨,瞎操心的八婆”。
霍幼安,“……”
霍幼安抿起唇,转身就走,靠上辅国公府朱红色的院墙,闭上眼睛。
唔,打会盹,他才懒得跟不相干的人多话,还不如留着力气等前前出来,再送她进宫。
……
……
阴暗的密室中,娇俏宛如二八少女的女人缩在冰凉的地板,闭目沉沉睡着。
自从一朝跳入龙门,她就陷进了锦绣窝,再也不用像在家中简朴自持。
在东宫中,她虽则为讨夫君欢心,效仿先贞顺皇后衣着简单素雅,但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特别是闺房,一草一物都精致又昂贵。
先太子再孺慕先贞顺皇后为民生、为社稷简朴克己,也毕竟是太子,是皇帝唯一的嫡子,是皇后唯一的儿子。
东宫库房中应有尽有,她拿出来用,先太子双眼扫过,不会多留意半分。
再好的东西,他也见过太多太多,根本不会多看半眼,多用半分心思。
而他们夫妻三年,一直到最后,他也还没有跨过对她的热恋期。
只要进她的房间,他眼中永远只有一个她。
别说那些个死物了,再年轻貌美的宫人,他也不会多看半眼。
到她成了闽南王妃,闽南王更是金山银山任她花用,绞尽心思将她送上一个又一个奢靡的高峰,只为博她一笑。
她非珍馐玉脍不食,非锦衣华服不穿,非描金嵌玉的凤榻不眠。
不要说这样肮脏、坚硬、冰凉的地面,就是帐子的花纹不合她的心意,她也睡不着。
可今天,她却就这样和衣蜷缩在肮脏的地面上,沉沉睡着。
是她自嫁进东宫后,睡得最沉的一次,甚至连唐知味开门,进来,又死死盯着她半晌都没能叫她醒来。
她实在太累了,那个可怕的女人用银针,用她那比银针还要尖利的话语,折磨了她一夜。
她身心俱疲,在那女人走后,几乎是瞬间就倒下睡着了。
突然,她浑身一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张嘴痛呼出声,缩在地上,浑身都疼得佝偻了起来,几乎瞬间浑身就被冷汗浸透。
是锁千年。
不,不是锁千年,是白前解开了锁千年!
本来,她一切都好好的!
自从白前为她解开锁千年,隔一段时间,她就会被剧痛所折磨!
总有一天,她会加倍奉还!
她此时还维持着二八少女的娇俏模样,就算此时疼得满地打滚,浑身冷汗,也丝毫没有削弱她的美丽,反倒让她多了七分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好好疼爱。
她一直是美丽的,甚至她和她亲姐姐站在一起,明明两个人的样貌几无二致,她姐姐虽也美貌,却也只是美貌而已。
而她却总能叫人在千万人中一眼看见她,继而一眼惊艳。
唐知味静静看着,静静感受着内心深处传来的阵阵钝痛。
阿意骂得对,他似足了母后,太过心软,所以,总是吃亏。
重活一世,他勉强自己冷血无情,勉强自己不择手段,可真正到了这时候,他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心软了。
那是他疼爱了三年的妻子,是他三十二抬大轿,明媒正娶,抬入东宫的正妃。
他喜爱她,恋慕她,怀念她——
他以为她也像他恋慕她般恋慕他,坚强地在他死后为他生下序哥儿,又坚强地将序哥儿养到周岁,立住了后,才忍不住思念追随他于地下。
是他对不起她。
他早就立下了终生不娶的誓言,用以怀念她,用以报答她的深情。
这样,百年后,他到了地下,再见到她,也可以无愧于她,还可以期待来世。
没想到,他再见到她,不是地府,更不是来世,而是他皇兄的王府。
而她则成了他的皇嫂,他未婚妻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