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九辆卡车的轰鸣已碾过靠山屯的土道,震得屋檐下的冰棱簌簌掉落。
林英站在院门口,脚底传来地面微弱的震颤,像有东西在地底翻身。
她看见赵干事从吉普车里钻出来,藏青中山装的风纪扣系得死紧,皮鞋踩在泥水里也不曾迟疑半步。
鼻梁上架着副茶色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时,像刀尖刮过冻硬的树皮,那声音细微却刺骨,仿佛能割裂空气。
“林队长。”赵干事摘下手套,指节叩了叩卡车车厢,金属撞击声惊飞了枝头几只麻雀,“县里派来地质专家,说你们这地下有异常地应力活动。”
他身后跟着五个穿工装的男人,其中一个抱着铁皮箱,箱角贴着“国家机密”的封条,箱体边缘渗出一丝锈红,像是被什么腐蚀过。
“为防地陷,得把井填了。”
林英没接话。
她听见自己颈间的玉坠轻轻相撞,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叮”声,寒潭的水突然变得滞重,连带着她的呼吸都慢了半拍,空间的时间流速,竟从1\/10缓到了1\/20。
指尖触到衣领下的玉石,温润中透着灼热,像一颗埋在血肉里的火种。
“填井?”柳氏拎着扫帚冲过来,枯草扎成的帚尾在地上划出沙沙声,“昨儿还喝着甜水呢!你们说填就填?”她的声音撕破清晨的寂静,惊得鸡群扑腾翅膀。
赵干事推了推眼镜:“柳同志,这是为了群众安全。”他朝卡车挥挥手,“搬铜网!按图纸布九宫镇脉阵。”
穿工装的男人立刻忙活起来。
铁钩撬开后斗,赤铜网被一卷卷拖出,铜丝在晨露里泛着冷光,湿漉漉地蜿蜒如蛇。
林英蹲下身,指尖轻抚过一段裸露的铜线,触感冰凉黏腻,像是刚从尸身上剥下的筋络。
她猛地缩手,掌心留下一道淡青色擦痕,隐隐发麻。
陈默从人群里挤出来,额角还带着昨夜烧退后的苍白,走路有些踉跄,但眼神锐利如钉。
他拽了拽林英的袖子:“英英,我去看看铜丝。”
她攥住他的手,掌心能摸到他指节的温度,比常人凉,是昨夜探铜网留下的后遗症。
可此刻,那双手微微发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小心。”她轻声说,扶着他肩膀,感觉到他在颤抖,可眼神比谁都亮。
陈默蹲在刚埋下的铜丝旁,指尖刚碰到铜网,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像是被烙铁烫到。
林英看见他的指尖瞬间泛起红痕,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黑纹,迅速褪去。
“阻灵矿粉。”他抬头时眼底泛着冷光,声音压得极低,“这铜网不是用来镇地脉……是用来吸地气的。它在抽根。”
林英的指甲掐进掌心,痛感让她清醒。
她想起昨夜空间里寒潭的水凝出薄冰,想起井边老李头的牛撞断了牛栏,疯了一样往山口冲;
想起小满捧着浑浊的井水跪在她面前哭:“英子姐,水腥了,我喝了直犯恶心……”
那时她闻到了一股铁锈味,混着腐叶的气息,从井口缓缓溢出。
“赵干事!”她提高声音,嗓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填井得问过村民。”
“问过了。”赵干事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纸页边缘卷曲发黄,上面歪歪扭扭签着几个名字,“王大爷说地动要出人命,张婶说听政府的。”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林队长,你也是党员,该顾全大局。”
她望着铜网一点点埋进土里,铁钎捣入泥土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像丧钟敲在心上。
远处忽然传来“叮咚”一声脆响,转头看,是小满捧着豁口的陶碗,碗里的水正顺着指缝往下淌,浑浊的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暗黄的痕迹,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英子姐……”小满的睫毛上挂着泪,声音细若游丝,“我娘说,井死了,人就活不成……”
林英蹲下来,替她擦掉脸上的泪。
小满的手凉得像冰,可掌心还攥着半块晒干的野山楂,那是她病好后,林英从空间里拿给她的。
果干早已失了水分,咬下去只有酸涩的渣滓,可孩子一直舍不得吃。
“井不会死。”她轻声说,目光扫过正在布网的铜匠老秦,老人粗糙的手正缠绕铜丝,指缝间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但有些人,该醒了。”
日头爬上屋脊时,最后一卷铜网也埋进了土里。
赵干事的帐篷扎在村口,广播喇叭整日放着《提高警惕保卫家乡》,电流杂音嗡嗡作响,盖不住家家户户关窗的“砰砰”声。
没人去挑水了,水桶倒扣在檐下,积着雨水和落叶。
林英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指甲划过豆荚的“咔嗒”声,在死寂的午后格外清晰,像在数心跳。
月升东岭,霜色铺地。
深夜,林英蹲在主井台边。
玉坠贴着心口发烫,她能听见地脉在地下呜咽,像老妇人哼着走调的摇篮曲,低回、哀伤,又带着某种执拗的呼唤。
陈默从暗处钻出来,脸色灰白,走路有些踉跄,手里攥着截烧黑的铜丝:“老秦说,布网时铜丝发烫,他看见……”他喘了口气,喉结滚动,“青丝缠在铜丝上,像活物。”
林英接过铜丝,触手竟仍有余温,还残留着一丝焦臭与腥甜交织的气息。
她摸出怀里的玉坠,潭底的青丝正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爬,在皮肤上织出淡金的纹路,微痒如蚁行。
“是空间的灵脉。”她低声说,“他们锁地脉,空间就反咬。”
陈默突然握住她的手:“英英,我听见地脉在喊你的名字。”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亮,瞳孔深处似有青雾流转,“它们说,你是锚。”
林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幻境里那个松涛般的声音:“血契未断,灵茧重开……”指尖轻轻抚过腕上的金纹,她掏出怀里的匕首,在掌心划了道小口。
血珠滚落,滴在玉坠上,瞬间被吸了进去,不留痕迹。
“跟我念。”她拉住陈默的手,按在井台上,石头的寒意透过掌心直抵骨髓,“地母临,脉复生;铜网破,灵自明……”
话音未落,百井同时震颤。
林英看见青雾从井口涌出来,像九条青色的龙,翻腾着扑向铜网的节点。
陈默点燃浸了松油的麻绳,甩向最近的铜桩,蓝焰腾起,顺着铜丝疯狂蔓延,噼啪作响,火舌舔舐夜空,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救火!”赵干事从帐篷里冲出来,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嘶吼声里带着恐慌,“快拿水!”
可老秦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望着燃烧的铜网,看见熔断的铜丝滴落铜液,滋啦一声渗入焦土,土壤鼓起小包,裂开一道细缝,一点金芽顶破黑土而出,落地即生根,竟是金黄金黄的豆苗,叶片如铜铸般闪亮,反射着跳跃的火光。
“那是……”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铜丝,早上藏的豆种,此刻正顶着金芽从他衣袋里钻出来,嫩茎竟也泛着金属光泽。
专家们举着仪器冲过来,镜片上全是汗:“地磁感应强度提升400%!铜网反噬,形成灵化结晶!这些结构含有超导态铜元素,不可能自然生成!”
赵干事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手机突然响了。
他接完电话,狠狠瞪了林英一眼,把张纸条塞给陈默:“上面要数据,不要人头。”转身钻进吉普车时,又回头看了眼那片金光,喃喃道:
“她不是人……是山活了。所有异变都围着她……难怪老李头说她是‘山的女儿’。”
林英站在火光里,玉坠悬浮在胸前,青雾像条河,顺着金豆苗的方向往麦田里淌。
风拂过,带来一股清甜的水汽,混着新土与嫩芽的清香。
有人喊:“井里有水了!”
她闭上眼,地下传来“叮咚”一声,像寒潭破冰,又像谁在低语她的名字。
而那些刚冒出芽的金豆苗,正顺着地脉的方向,往更深处,更远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