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靠山屯的井台已围满人。
王婶家的小满扒着井沿,踮脚往井里瞧。
这孩子自小患软骨症,走路总扶着墙根蹭,此刻却像只小猴子,“噌”地蹦上井栏,举着铜瓢喊:“奶!水冒泡泡了!”
井里真在冒泡泡。
清冽的泉水翻涌着,带起细小的金砂,在晨光里闪成碎星。
王婶颤巍巍捧起一捧喝,突然“哇”地哭出声:“甜的!比去年进山采的野蜂蜜还甜!”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东头张猎户挑水回来,水桶里飘着片薄荷叶,那是他上个月丢进井里的,原想泡凉茶,此刻叶子绿得发亮,边缘还凝着露珠,半点没烂。
“神了!”他把水桶往地上一墩,“我家那口老井,三十年没这么旺过!”
林英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这一幕。
她手腕上的金纹又往小臂爬了半寸,皮肤下像埋着条活物,每跳一下就扎得生疼。
昨夜引脉时,她在柴房咬着布巾忍了半宿,汗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衫。
“英英。”陈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里攥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皮上“鄂伦春古仪录”几个字被虫蛀得缺了角。
借着晨光,林英看见他眼下青黑,指节泛白,定是在油灯下翻了整宿。
“脉醒九重,血偿一命。”陈默把书摊开,指着某页。
墨迹斑驳的字里,“地母使”“灵脉养分”几个词刺得林英眼睛发疼,“古籍里说,地脉复苏需要活祭。你每引一次脉,金纹就多一道,是地脉在抽你的生气。”
林英的手指蜷进掌心,想起昨夜潭底的青丝,那些原本躁动的藤蔓突然安静下来,绕着玉坠打转,像在替她疼。
“我选的路。”她声音发闷,“总比看着全村喝浑水,孩子病死强。”
“不是选死,是选活。”陈默突然抓住她的手,把她腕上的金纹贴在自己心口,“我查了老陶的笔记,鄂伦春人有‘火塘盟誓’,用活人誓约代替血祭。你护地脉,我们护你。”
陈默从怀里掏出块桦树皮,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仪式图:“用咱俩的头发封瓮,埋在主井下。井通则心通,地脉就知道,它的养分不是你一个人的命,是全村的愿。”
林英愣了,望着陈默发红的眼尾,想起他昨夜定是翻遍了窑厂的旧书堆,老陶的徒弟小炉匠说过,那堆破书里全是虫蛀的残页,他却能翻出门道。
“你疯了?”她抽回手,“万一没用……”
“有用。”
沙哑的女声从院外传来。
柳氏拄着根枣木拐,发间还沾着窑灰,她刚从砖窑回来。
“我在窑里守了三十年,听老辈说过这规矩。”她走到林英跟前,拐棍重重敲地,“那年大旱,十八个屯子的人跪井台三天三夜,发愿‘井干人不散’,井里的水愣是没枯。”
她伸手摸了摸林英腕上的金纹,粗粝的指腹带着窑火烧过的茧,“山精怪最认人心。你护着我们,我们凭啥不护着你?”
地脉老农不知何时也来了。
柳氏瞎了的眼窝对着林英,嘴角动了动:“井里有心跳。”她说,“昨夜我蹲井边听了半宿,那心跳声里有害怕。它怕吃了你,像怕吃了最后一片松叶。”
林英喉头发紧,望着围过来的村民——张猎户搓着沾泥的手,王婶把小满往她怀里推,小炉匠举着块擦亮的铜片,说要给仪式打对龙凤锁。
晨光里,这些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比山还重。
“行。”她吸了吸鼻子,“但说好了,不是拜神,是……”她看向陈默,突然笑了,“是咱们跟地脉签合同。”
订婚夜的火塘烧得极旺。
主井台搭了松枝棚,棚下堆着新劈的桦木,火苗舔着松脂,噼啪响着迸出火星。
长老捧着个粗陶瓮,瓮身还沾着窑温,是柳氏连夜烧的。
林英解开发绳,剪下一缕黑发;陈默红着耳朵,扯下自己的青丝。
两根头发交缠在一起,被蜂蜡封进瓮口。
“林陈氏。”老陶徒弟小炉匠蹲在瓮边,用铜凿刻字。
他天生夜视,此刻却借着月光,每一笔都刻得极慢,“这是你俩的名,也是井的名。”
林英亲手把瓮埋进主井基,土块落下去时,她摸了摸玉坠,潭底的青丝突然动了,顺着她的指尖钻出来,在瓮口绕了三圈,像在盖章。
“我以血为契。”她对着井口低语,“不求长生,只求此土常青。”
陈默捧来两只粗瓷碗,碗里的水一半是空间寒潭的,一半是刚打的井水,清得能照见人影。
“喝。”他把碗递过去,手微微发抖。
林英接过,跟他的碗碰了碰。
水入口的刹那,玉坠猛地一震!
青丝从井底窜出来了!
淡金色的藤蔓裹住两人手腕,像活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得跟心跳同频。
小炉匠突然惊呼:“看!金纹在褪!”林英低头,腕上那道刺疼的金纹正肉眼可见地变淡,像被水冲开的墨。
夜更深时,林英摸进空间。
寒潭的水位涨了。
原本见底的潭底,现在能映出她的倒影。
潭底的青丝不再躁动,反而像藤蔓似的缠着玉坠,每根发丝都泛着暖光,像在守护什么。
她取出剪刀,剪下三寸长发,轻轻投入潭心。
水面荡开涟漪,涟漪里浮起画面——千亩麦浪翻着金浪,几个孩子追着蝴蝶跑过井台,井边立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林陈氏开基”。
“我不做牺牲。”她摸着玉坠,声音轻得像潭边的风,“我要活着看春天。”
次日“春醒祭”,林英穿了件红裙。
那是陈默托人从县城捎的,说是“祭礼要红火”。
她站在主井台上,玉坠悬在胸前,阳光透过坠子照下来,在地上投出个小光圈。
“地脉生,万物荣。”她举起玉坠,对着井口轻诵,“山有根,人有魂,同饮一井水,共守一方春。”
陈默在她身侧击鼓。
牛皮鼓面绷得紧绷,三通鼓响过,百井同时喷出白雾。
白雾在半空凝成虹,赤橙黄绿青蓝紫,把整个靠山屯罩在彩光里。
孩子们举着竹篮跑过来,往虹里撒野菊花瓣,脆生生喊:“迎山神归——”
“英子姑娘!”
民兵大柱的声音从村外传来。
他跑得满脸是汗,裤脚沾着泥,“东岭三村的井枯了!老人们说,水是往咱们这儿流的,求你去看看!”
林英望向东方。
玉坠在她颈间轻颤,里面映出三个小光点,像三颗星子。
那是“十村连井”的起点——她早就在地图上标过,东岭、西沟、南山,这三个屯子的地脉正好能跟靠山屯连上。
“走。”她转身握住陈默的手。
他掌心还留着击鼓的温度,“咱们把春天,种出去。”
窑厂深处,十七口寒泉瓮突然轻鸣。
瓮口的青光连成线,像条发光的河,直往大兴安岭腹地淌去。
脉醒九重,这才刚迈开第一步。
春耕第三日,天突然阴了。
白毛风卷着雪粒拍打窗纸,“沙沙”的声响像谁在敲棺材板。
林英蹲在灶前添柴火,火苗“轰”地窜起来,把她映得眉眼发亮。
她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摸了摸腕上淡去的金纹,这次,她要让春风,先刮过东岭的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