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不知要如何做。”这句话倒真是蒙挚的心里话。
他拿到那半枚虎符之后,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生父蒙琰因为丢失了虎符而害得全家人没了性命,而如今虎符是从阿绾那里找到的,阿绾也只知道是阿母姜嬿让她偷走的。但具体是何人指使姜嬿,为何要这样做,他也是一概不知。
“那你可愿将它交予朕?”始皇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音量不高,也只是蒙挚能够听得见,可是,蒙挚却觉得这句话令他的耳中再次嗡鸣一片。
“陛下。”蒙挚以额触地,身体有了轻微的颤抖,“属下愿上交所有虎符。唯求陛下……能否重审蒙琰失符一案?”
“如何审?”始皇语气依旧平淡。
“或许……可证实虎符实遭他人恶意窃取栽赃?”蒙挚竭力让气息平稳一些。
“何人所窃?”始皇的这一问,竟透出些许玩味之意,他甚至还低头看着蒙挚。“何人栽赃?你可有证据?”
“是……”蒙挚忽然噎住。
他要供出阿绾么?
说那时阿绾不过是个孩童稚子受人指使?年少无知犯下的错?
可指使之人是她的阿母姜嬿,楚馆章台的女人必然会一口咬定她偷盗的只是负心汉赠送的金钗而已。
若真彻查,最后罪责是否会落回阿绾头上?
“你不知何人所窃?”始皇的身子缓缓前倾,灯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沉沉笼罩在蒙挚身上,“那你可知,依《秦律》,掌符者失符,当斩满门?”
蒙挚背脊微抖。
“窃符者,车裂。”
膝下砖石寒意透甲而入,蒙挚的双腿竟然都在抖动。
“连坐九族,百余人命——”始皇声调没有任何变化,但却一字字如砍刀落下,“皆可在一夜间,化为渭水岸边的无头尸。”
亭外夜色黯淡,连初夏的微风都从这里绕路而行。
“如此,你仍要重审么?”始皇的声音再度响起。
蒙挚喉结微动,未能出声。
“为了已死之人翻案,再搭上所有活人的性命?”始皇轻笑一声,那笑意却让蒙挚眼前阵阵发黑,“蒙挚,你如今该做的,是找出另外半枚虎符。”
他提起酒壶,将最后一线残酒注入樽中。
“那半枚……在何处?”蒙挚勉强挤出声音。
“问朕?”始皇像是听了什么趣事,“朕怎会知道。”
蒙挚低头盯着砖缝,背脊已被冷汗浸透。
“蒙挚,这是你蒙家军的旧账。”始皇将酒一饮而尽,酒樽搁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十万蒙家军下落不明,不该寻么?蒙恬秋日自百越归后,朕会命他北上镇守边陲。而你——要给朕守好咸阳,找出那半枚虎符。明白么?”
蒙挚伏身未答。
始皇沉默片刻,声调忽然沉缓下来:“蒙家军是朕的臂膀。朕的江山尚未稳固,四方依然有未平之地,仍需蒙家铁骑开疆拓土。”他顿了顿,“朕要的天下,是万里疆域皆行秦法,是百姓无饥馑战乱之苦。这愿景,蒙挚,你可知?”
“臣……明白。”蒙挚不得不应。可脑中仍轰鸣着先前的话语——找符、寻军、守城,字字重如千钧。
“朕本无意杀蒙琰。”始皇话锋忽转,又绕回原点,“当日朕想起蒙骜最疼爱这个孙儿,应当与他说过一些什么。所以,打算召他询问。谁知他竟交不出虎符……依《秦律·军律》,失符者,当斩。”
蒙挚盯着青砖上摇曳的灯影,心乱如麻。
“你呀,好好想想吧。”始皇揉了揉额角,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声音中又有了点点笑意,“朕兑现了之前的话,赏了阿绾一百金,她欢喜得很,说要去市坊裁新衣,嫌宫裳太过拘束了。明日你恰逢沐休,便陪她走一趟。朕……的确也不方便外出的。”
“……喏。”蒙挚全然未料到始皇会说出此言,怔了一瞬才应声。
“她说想吃羊汤,你就替朕给她买一碗。朕掏钱就好。”始皇的手指轻轻摸着已经空了的酒壶,像是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继续说道:“那成衣坊已经没了,你陪她去南市那间流云铺子就好,朕听说不少女子都喜欢去那里挑选衣服呢。”
“……喏。”蒙挚又应了一声,心里却没有半点的欢喜。
“你之前不是也许诺阿绾,给她买新衣么?你也掏些钱,否则你们蒙家从朕这里拿了那么多的赏赐,全攒起来,不花钱,多没意思。”始皇竟然这样说,蒙挚都有种想立刻冲出去找叔父蒙毅商量的想法了。
可接下来,始皇就说道:“蒙毅这几日都要宿在宫里,朕还有不少事情让他做。你顺便也回家去说一声,给他也带些换洗衣服过来就好了。”
“……喏。”蒙挚已经全的浑身都湿透了,“多谢陛下体恤,属下尽快去办。”
“嘿嘿嘿,也不着急。”始皇笑得很是欢畅,似乎之前完全没有说过那些诛心之言一般,还摆了摆衣袖语气平和地说道,“去吧。”
“……喏。”蒙挚立刻躬身退出凉亭,都没敢抬头多看一眼。
直至退至假山石侧,回望时,那盏孤灯仍幽幽亮着,帝王的身影静坐如塑,面容隐在昏暗里,再也看不分明。
两名婢女仰躺在假山暗处,脖颈上赫然一圈深紫淤痕指印,显是被人掐死的。
二人皆着始皇寝宫当值的灰麻襦裙,虽是粗料,规制却齐整,面容甚至称得上清秀。
蒙挚想起阿绾在尚发司的衣饰似乎比这还要细软些——就这样,那丫头还整日嘀咕宫装板人。
他胸口一阵滞闷,面上却愈发冰封,薄唇紧抿成线。
白辰与吕英窥他神色,半个字不敢多问,只利落地用草席裹紧尸身,扛起便往宫外义庄急步而去。
蒙挚随行至宫苑门,终是回头望了一眼。
百步外凉亭内,那盏孤灯仍亮着。
赵高正躬身奉上新温的酒,始皇侧影映在亭柱上,指尖似在案面徐徐划着什么。
夜风忽起,吹得赵高袍袖微动。
蒙挚收回视线,转身没入浓夜。
宫道漫长,灯火通明,却总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