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风拂,灯花微落。
姜灼深夜执棋,独自对弈,总算是在困意上头前,等到了翻墙入府的凌恒。
“自己和自己下棋,再怎么下,都是输。”
今夜的凌恒照旧穿了一身招摇的深紫绣金的广袖宽袍,明明推门时无声无息,行动间却有意拂乱烛影些微。
“自己和自己下棋,才能更好地觉察出自己的短板和心意。”
姜灼没有抬头,依旧看着自己面前的棋局。
“郡主这是在等我?”
凌恒饶有兴趣地看着廊外幽微的烛光。
“我自知挡不住侯爷,所以顺其自然。”
姜灼开口解释。
毕竟早有准备地在室内静候,总比被凌恒从睡梦中叫醒来的得体些。
“那婚约之事,郡主也要顺其自然吗?”
凌恒笑意浅浅,轻摇折扇。
“那可未必。”
姜灼低头落下一颗黑子。
“若我料得不错,襄王殿下今日已来找过你。”凌恒似乎并不期待姜灼的回答,而是笃定断言,“姜相离世,你被太后授为县主,后又晋封郡主,不管你怎么想,外人怎么看,姜灼,如今的你都已是宗室之女。”
姜灼抬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气定神闲的凌恒。
“宗室之女不可能嫁给皇子,只会被皇室用来与外臣联姻,笼络朝臣忠心,同样,有意于储君之位的襄王也不会娶一个没有家族助力的孤女,再者说,这神通广大的襄王殿下今天能帮你处理掉一个苏砚清,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太后想,只要圣上想,就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求娶你的臣子,他难道会一直帮你处理吗?”
凌恒眉眼带笑,优哉游哉地分析着当前的政局。
“姜灼,从一开始起,你最适合嫁的人,只有我。”
凌恒所说并非空穴来风,姜灼明白,太后不要自己涉及党争的提醒,赵翊白拒绝自己投诚新政的保护,先前种种迹象都足以证明,以目前自己的身份来说,保持中立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左右逢源的凌恒,就是这样一个中立的选择。
去岁的那次围猎,太后确实也是动过将自己许配给凌恒的心思。
姜灼垂下眼帘,继续落子,只是这次出的却是白子。
“侯爷这么说,就更让我好奇,您替我想出的,到底是怎么样的应对之策?”
一只琉璃瓶轻轻放在了棋盘旁。
“这是……?”
以蜡丸为封,墨玉制成的瓶身触手冰凉。
对着烛火,姜灼看清了里面粘稠如蜜的暗色药液。
“假死药。”凌恒嘴角上扬,“无论何时,只要遇到你不想做的事,姜灼,喝下去,天下之大,我可以将你藏起来,带到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
“然后呢?”姜灼不置可否地发出一声轻笑,“我会成为什么?侯爷您藏在民间的外室?还是一个不能见光的小妾?”
“怎么会呢?”凌恒也笑,“我说过,你会是本侯唯一的妻。”
春风沉醉,撩过室内烛火阑珊。
姜灼与凌恒隔着烛火对视,二人眼眸间各自流转着意义不明的微光。
“那届时,我是真想问问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在失去一切之后,让侯爷依旧以妻位待我。”姜灼不禁轻声自嘲。
“起初,确实是情欲动人,”凌恒也放低了声音,“后来,我却渐渐觉得你与我很像,一样的身世疑云,一样的孤苦无依,一样的挣扎求生,我有时候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想给你一条可以选择的活路,或许是……因为我希望在自己四面楚歌之时,也会有人这样待我。”
姜灼一怔,恍然抬头,看到的却是凌恒脸上若有若无的微笑。
“如何?”凌恒悠然摇着纸扇,“疏勒古丽告诉本侯,世间女子大多喜欢真情流露心迹剖白这一套,郡主是否也已被本侯感动得一塌糊涂,决定立马抛弃婚约,与我私定终身?”
真是见了鬼!
姜灼竟然在方才的那一瞬间觉得凌恒说的是真心话。
如果说苏砚清是那种偶作疯言疯语的正常人,那凌恒属于那种从头到尾都没几句正常话的疯子。
能轻信凌恒的话,或许自己是真的困了。
三两句打发了凌恒,姜灼很快打算梳洗入睡。
只是,凌恒去而又返,隔着宣纸窗,侧身而立,随暮春花枝透下暗影些些。
“姜灼,我刚才忘记说了。”
“什么?”
面对半道折返的凌恒,姜灼以为是他忘记了什么重要嘱托,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洗耳恭听。
“你的棋技真的很烂。”
凌恒哂笑着转身。
姜灼:“……”
花影轻摇,有衣袂凌空翻飞之声。
姜灼隔窗静听了一会,这才确信凌恒是真的走了。
那墨玉琉璃瓶却依旧被留在了案上。
身世疑云吗?
姜灼不自觉再次想起了凌恒方才说的那席话,虽然有些记不清了,但凌恒似乎也是出身于旁系一族的皇室,只是到了凌恒一辈渐渐没落,便只剩了一个若有若无的侯爵封号。
倒是袭爵的凌恒,确实是亲自下场,不仅重振了家业,而且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大了无人可企及的版图。
若论孤苦,凌恒倒也没说错,每逢宗族祭祀,侯府总是草草了事,连带着凌恒的亲生父母,也始终无人提及名姓,料想凌恒确实是与本家关系不亲。
夜色迷离,万籁俱寂。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明明身体已经困倦,但姜灼依旧翻来覆去得睡不着,凌恒留下的那墨玉瓶更是令人在意。
不是错觉,凌恒有意在挑动新旧两政的对立,那夜除夕岁宴,他恭维了新封襄王的赵翊白“权势永亨,壮志凌云”,却只祝了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的赵明景“富贵无极,岁岁欢愉”,不仅当众挑明了赵翊白的野心,也进一步加重了赵明景的危机感。
京中局势风云变幻,或许将来的自己未尝不可能被逼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姜灼起身,最后还是将这瓶子收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