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后,天气渐渐转暖。
然而屋顶上的积雪尚未完全化尽,在晨光中闪着晶莹的光泽。
辰时刚过,婉儿便接到宫里传召。
“皇上请周大人现在进宫,到御书房见面。”小太监声音尖细,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婉儿速速更衣。
她穿了身素雅的浅青色宫装,外罩一件狐裘,头上发间插着一支白玉簪。
对着铜镜,她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自己。
只见在镜中人清秀的眉眼间多了几分疲倦。
正孤芳自赏时,小太监在门外催促道:“周大人,时候不早了!”
“小阉货,催什么催?”阿苦暗自低骂了一句,弯腰替婉儿扣上一枚扣子。
“你得好好休息,孩子刚满月就到处瞎走!”婉儿嗔怪道。
“小姐你就别替我操心了,我生就的这副贱骨头,劳碌命,哪能闲得住?”阿苦笑道。
顺便说一下,阿苦和武断的孩子出生了,刚满月。
婉儿出门,然后坐上宫里派来接她的马车。
马车的轱辘碾过湿滑的青石板路,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一路摇晃着进了皇宫。
御书房门外,大太监福海早已在门口候着。
见到婉儿,他低声道:“周大人,皇上等候您多时了。”
“有劳公公相迎。”婉儿微微颔首示意。
福海推开宫门引婉儿进入,一股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天保皇帝正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批阅奏折。
今日他穿了一身常服,明黄缎面绣着暗纹龙鳞,头上戴着一顶金冠。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周爱卿来啦?”他放下朱笔,脸上露出笑容,“赐座。”
太监搬来绣墩。
婉儿行过礼后方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这些日子休息得可好?”皇帝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了下浮叶,“前些日子扳倒李涣成,爱卿劳苦功高,朕心里一直没忘。”
“这是臣分内之事,不敢邀功。”婉儿垂眸。
皇帝笑了笑。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道:“今日请爱卿来,是想和你商议北疆之事。”
婉儿心头一凛:“北疆出什么事了?”
“大事倒没有,只是北疆四营的将士们这些年戍边辛苦。”皇帝语气十分温和。
稍顿了顿,他继续道:“尤其以周万毅、韩青、赵勇、刘一虎这几位,他们在李涣成谋逆一案中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皇上的话显然在绕弯子,婉儿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想表达何意。
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又抬眼看向婉儿:
“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把那些有功之臣都放在边塞苦寒之地,朕属实有些于心不忍。”
“因此,不如重新派人去将他们换回来,也算是朕体恤功臣之意。”
“周爱卿以为如何?”
婉儿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
她抬眸,语气尽量保持平稳:“皇上体恤边关将士,臣感佩之至,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侧目看向她。
婉儿轻咳一下,暗自斟酌着措辞说道:
“北疆边防事关国本,突然撤换主将,恐会造成军心不稳。”
“况且当前罗刹军虽暂时收缩,但其觊觎我大悦已久,此时换将,是否有些操切?”
皇帝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些许。
他放下茶盏,瓷器碰撞发出“嚓”一声清脆的声响:“爱卿是信不过朕选将之能?”
他这话说得很轻,但分量却极重。
婉儿立刻起身跪下:“臣不敢。”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许久,皇帝才缓缓道:“爱卿平身吧!朕知道你是为国着想,但此事朕已思虑再三。”
婉儿站起身,重新落座。
她感觉到后背渗出一层薄汗。
皇帝继续说道:
“周万毅可调任兵部侍郎,韩青、赵勇、刘一虎也各有安排,都是从三品以上的职衔。”
“至于北疆新将,朕会从禁军中遴选忠诚干练之人赴任,爱卿不必担忧。”
这哪里是赏功?这分明是通过明升暗降来削夺兵权。
对于皇帝所玩弄的这一套权术,婉儿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她知道再劝无用,也只得沉默不语。
皇帝看着她,忽然又笑问:“朕听说落英缤近日常去白玉堂?”
婉儿心头猛地一紧,随即又缓缓平静下来,答道:“落大人是皇城司指挥使,偶尔因公事往来也是常理。”
“是么?”皇帝似笑非笑,“江湖人虽重义气,但终究难登大雅之堂,爱卿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往来之人,也该慎选才是。”
他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警告。
婉儿低下头道:“臣谨记皇上教诲。”
“好了。”皇帝摆摆手,“今日就说到这儿,爱卿回去好生休息,北疆之事,朕自有主张。”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婉儿行礼告退。
走到门口时,皇帝忽然又叫住她:“周爱卿。”
她回身再一福:“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正低头翻阅奏折,并未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句:“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进退和取舍。”
婉儿颔首:“臣明白。”
退出御书房,冷风扑面而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才觉得胸口那股压抑感稍缓。
福海送她至廊下,低声道:“周大人慢走。”
婉儿点头,沿着宫道往外走去。
脚步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
转过一道宫墙,她看到了听风吟。
他正站在值房外的廊下,手中拿着一卷文书,似乎在与下属交代什么。
见到婉儿,他动作稍顿了一下。
见状,下属识趣地速速离开。
二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视。
雪后的阳光苍白而冷淡,照在他墨色的官服上,衬得他面色更加冷峻。
婉儿看见他手中那卷文书,不禁试探道:“你拿的什么?莫非是北疆调防的草案?”
听风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微微颔首道:“稍等我一会,待会再说。”
说着,便转身回了值房。
婉儿站在原地,看了那扇关闭的门许久。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她不想等他,只因不知何时开始,他们竟渐渐地有些生疏了。
宫道很长,两侧红墙高耸,在地上投下很深的阴影。
她忽然想起了皇帝那句“当知进退”的话,又想起了听风吟的沉默,更想起了北疆那些将领们的脸。
寒风卷起地上残雪,扑在脸上,冷得刺骨。
走出宫门时,马车已候着。
车夫掀开车帘,她正要上车,忽又回头望向巍峨的宫城。
只见朱门金瓦,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肃杀,也格外冰冷。
“小姐?”车夫低声唤道。
婉儿收回目光,弯腰钻进车厢。
马车缓缓启动。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某种沉闷的叹息。
车厢内,婉儿闭上眼睛。
袖中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她知道,从今日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