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第一监狱,缝纫车间。
“嗡嗡嗡——”
上百台老式缝纫机同时运转,发出的噪音像是永不停歇的蜂群,将整个车间包裹。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布料和汗水混合的古怪气味。
刘全麻木地踩着踏板,双手熟练地将一块块裁剪好的布料送入针头下,走线,压边,再将成品丢进旁边的筐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这身灰色的囚服,习惯了脑子放空,只剩下机械的动作。
在这里,思考是多余的,也是痛苦的。
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刘全!犯人刘全!”
一个狱警拿着警棍,敲了敲他面前的铁栏杆,声音在嘈杂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刘全的动作一顿,茫然地抬起头。
他在这里三年,除了每个月一次的家属会见,几乎没人会专门来找他。
“出来!有人要见你。”
刘全在周围囚犯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站起身,跟着狱警走出了车间。
穿过长长的、回音不断的走廊,狱警将他带到了一间独立的会见室。
“进去吧。”
刘全迟疑地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中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玻璃上布满了细小的通话孔。
对面,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正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挂着一种让人看不透的笑意。
不是他的老婆王芳。
刘全的心沉了下去。
“砰!”
身后的铁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刘全先生,你好。”年轻人拿起面前的话筒,率先开了口,“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张,是个律师。”
律师?
刘全皱起了眉,拿起话筒。
“我不需要律师。”
“不,你需要。”张伟笑了笑,“我这次来,不是为你,而是为三年前,龙腾花园坍塌事故里死去的那二十三个工人。”
刘全握着话筒的手猛地一紧。
“案子已经结了,我认了罪,你还想怎么样?”
“案子是结了,但真相没有。”张伟身体微微前倾,视线穿透玻璃,落在刘全的脸上,“一个项目经理,为了区区几十万的回扣,拿二十三条人命去赌?刘先生,这个故事,你自己信吗?”
刘全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我疏于管理,是我验收了不合格的材料!是我害死了他们!跟别人没关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像是要用音量来掩盖内心的慌乱。
张伟没有和他争辩,只是换了个话题。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们就不聊案子了。”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隔着玻璃,一张一张地贴在上面。
“聊聊你的家人吧。你一定很想她们吧?”
刘全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照片吸引了过去。
第一张照片上,他的妻子王芳,穿着一身名牌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卷发,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正笑意盈盈地挽着一个女孩。
女孩大概六岁左右,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还拿着一个最新款的芭比娃娃。
是他的女儿,婷婷。
刘全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已经快一年没见过她们了,王芳总说工作忙,婷婷要上学,路太远,不方便来。
“你妻子把你女儿照顾得很好。”张伟的声音悠悠传来,“她们搬家了,搬到了市中心最高档的楼盘,你女儿上的也是一年学费三十万的国际幼儿园。你拼上自己的一辈子,换来她们的衣食无忧,值得。”
刘全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妻女,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骄傲。
是啊,值得。
只要她们过得好,自己就算在牢里烂掉,也值得。
“你……你怎么会有她们的照片?”他沙哑地问。
“我们律师,总有些自己的办法。”
张伟说着,又贴上了第二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温泉酒店的门口,王芳小鸟依人地靠在一个中年男人的怀里,那个男人,刘全化成灰都认得。
宏发集团董事长,周建国!
刘全的脑袋“嗡”的一声懵了。
“这……这是……”
“你老板周建国,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张伟继续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替他顶了罪,他不仅帮你养老婆养女儿,还给了她们一笔五百万的信托基金。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经常去你家,帮你……修水管?”
“你闭嘴!”刘全猛地站了起来,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张伟,“你胡说!你血口喷人!王芳不是那样的人!周董……周董只是在照顾我们!”
他为之牺牲一切的信念,在这一刻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他宁愿相信周建国是出于愧疚和善意,也绝不愿去想那个最肮脏的可能。
“是吗?”
张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收回了所有的照片,最后,只拿出了一份文件,缓缓地贴在玻璃上。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刘先生,你有没有觉得,你的女儿婷婷,长得其实不太像你?”
张伟的声音很轻,却像一个魔鬼。
“她那双眼睛,那个鼻子,跟你老板周建国,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刘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疯了一样扑到玻璃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
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数据,但他认得最后那一行结论。
【经鉴定,周建国与刘婷婷存在亲子关系的可能性为99.99%……】
99.99%……
这个数字瞬间劈碎了他整个世界。
他这三年来,在牢里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他的家人。
他以为自己是个伟大的丈夫,是个英雄般的父亲。
他用自己的自由和未来,换来了妻女的幸福生活。
可现在,这份报告告诉他,他疼爱了三年的女儿,是别人的种!
他拼死守护的妻子,早就和那个把他送进地狱的男人,睡在了一张床上!
他不是英雄。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个戴着绿帽子还帮人数钱的蠢货!
“噗——”
刘全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冰冷的防弹玻璃上,和那份鉴定报告融为一体。
他整个人软了下去,顺着玻璃滑倒在地。
“啊——!!”
信念崩塌的声音,比骨头碎裂还要响亮。
会见室外,两个狱警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紧张地举起了警棍。
“怎么回事!”
张伟却只是平静地对着他们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他看着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的男人,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
他知道,要让一个人彻底推翻自己的人生,需要时间。
许久,许久。
地上的嘶吼声渐渐停了。
刘全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用囚服的袖子,擦干了脸上的血和泪,那张原本憨厚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一种死灰复燃后的平静。
他重新拿起话筒,双眼不再有任何情绪,只是空洞地看着张伟。
“你想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