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脸上的血迹和泪痕已经干涸,形成了一片片暗红色的斑驳。
那双原本憨厚,甚至有些懦弱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已经被抽干,只剩下一具名为刘全的躯壳。
“我想知道一切。”张伟的声音平静,没有半点催促,也没有丝毫怜悯。
“从龙腾花园项目开始,到它坍塌为止,每一个细节。”
刘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好。”
他开始讲述,声音嘶哑,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念一篇与自己无关的稿子。
“三年前,江城的股市有一波行情,周建国……他挪用了公司一大笔钱投了进去,想捞一笔快钱。”
“结果被套牢了,公司的资金链一下子就断了。”
“当时正在建的龙腾花园,直接停工,每天光是工人的工资和设备租赁费,就是个无底洞。”
“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姓吴的建材供应商找上了我,说他手上有一批材料,价格只有市场价的三成,质量绝对过关。”
刘全的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我当时也动了心,那笔回扣,够我在江城再买一套房了。”
“但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我偷偷拿了样品,送去市里的质检中心,找了个熟人帮忙化验。”
“技术员告诉我,这批钢筋和水泥的强度,远低于国标。如果用这种材料盖楼,大楼的抗灾等级,会从规范的八级,直接降到四级。”
“他说,别说地震了,来一场大点的台风,这楼都可能晃得跟筛糠一样,搞不好就塌了。”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天就给那个姓吴的打了电话,明确告诉他,这批料我不要。”
“可两天后,周建国亲自来工地视察,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引荐了那个姓吴的供应商。”
“我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把质检的结果跟他说了,告诉他这楼要是这么盖,会出人命的。”
刘全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可他根本不当回事,他说我杞人忧天,说江城是内陆城市,几十年都没见过台风,也不在地震带上,让我放心大胆地用。”
“我没同意,他就用项目经理的职位威胁我。”
“最后,那批材料还是运进了工地。签收单送来那天,他亲自给我打的电话,让我签。”
“我……我签了。”
刘全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晚上。
张伟等他讲完,才不紧不慢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既然材料的强度只是降到了四级,三年前江城也没有发生过任何自然灾害,那栋楼,为什么会好端端地塌了?”
刘全猛地睁开眼,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喷涌而出。
“赶工期!”
“那时候房价一天一个价,周建国疯了一样催我们赶工,恨不得一个月就把楼盖到天上去!他为此开了无数次会,口头禅就是‘时间就是金钱,安全可以放一放’!”
“工期一赶,很多必要的工艺流程都被简化了,混凝土的养护时间不够,钢筋的绑扎也不到位……再加上材料本身就是一堆垃圾,它不塌,谁塌!”
“有证据吗?”张伟追问,“你说他要求你们赶工期,还让你们用次品材料,这些话在法庭上,可没人信。”
“有!”刘全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字,“干我们这行的,谁手上还没点保命的东西!我知道这事早晚要出问题,所以他每次开会,我都……”
他的声音顿住了,脸上浮现出极度的痛苦和悔恨。
“我用录音笔,把他说的那些话,全都录下来了!我本来是想留着当后手,万一出事了,能把自己摘出去……”
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桌子上。
“可我没想到!我他妈最后竟然会为了那对狗男女,心甘情愿地把所有事都扛下来!”
张伟等他情绪稍微平复,才继续发问。
“当初那批材料的使用批准文件,是谁签的字?”
“我没签!”刘全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那种要掉脑袋的字,我怎么可能签!是周建国自己签的!你们现在去查,肯定还能查到!我们当初对外的借口就是,我作为项目经理,隐瞒不报,周建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在文件上签了字!”
张伟的眉头皱了起来。
录音,加上周建国亲笔签名的文件,指控他一个重大责任事故罪,绰绰有余。
但如果想要指控故意杀人,这还不够!
“他这么赶工期,有没有经常去项目现场视察?你当面提醒过他风险吗?”
“他那种大老板,哪有空天天泡在工地上,一两个月能来一次就不错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们去公司总部开会。”
“他每次来,我都会跟他说安全隐患的事,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房价,都是赶紧把这个项目干完,好开下一个项目!”
“至于风险……”刘全冷笑一声,“他总说,宏发集团干了这么多年工程,就没遇见过什么风险!”
“他知道你们赶工当中存在的那些安全隐患吗?比如混凝土养护时间不够这些细节。”
“他当然知道!”刘全的音量陡然拔高,“他自己就是老工程人出身,哪能看不出来?可他还是那句话:小概率事件,不用考虑!风险,只是风险而已!”
“证据呢?”张伟的语气依旧平静,“空口白话没用。”
“这事你随便去找几个当年项目上的安全员或者技术员,他们都清楚!周建国是怎么催命的,他们比谁都清楚!”
张伟点了点头,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那根录音笔,现在在哪里?”
刘全的身体僵住了。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过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在我老婆……不,在王芳那里。”
“我当时骗她说,那是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最新款钢笔,当礼物送给了她。她……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一根录音笔。”
张伟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西装。
“感谢你的合作,刘先生。”
他对着玻璃对面的男人,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想,你的刑期,很快就会有变化了。”
说完,他转身,敲了敲铁门,狱警打开门,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会见室里,刘全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缓缓地,也站了起来。
他走到玻璃前,看着上面自己喷出的那片鲜血,和那份刺眼的亲子鉴定报告,眼中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