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人还在讨论他刚才的演奏,有人拿着他的专辑封面小声尖叫,他听到了,却没回头,只是脚步慢了点,嘴角悄悄勾了一下。
才华于他,像呼吸一样自然,没必要刻意张扬。
走到天台门口时,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海风瞬间涌过来,带着点咸腥味,吹得他额前的碎发飘起来。
天台很大,铺着浅灰色的水泥地,边缘的铁栏杆锈迹斑斑,被海风腐蚀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痕迹。
角落里堆着几个废弃的纸箱,上面落满了灰尘,还有一架旧得看不出原色的立式钢琴,琴盖敞开着,琴键黄得发暗,有的键还凹下去一块,像是被重物砸过。
风挽歌刚走到天台中央,就听到一阵沉闷的“咚咚”声,夹杂着压抑的呜咽。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困在喉咙里,拼命想出来,却又被死死堵住。他循声望去,只见那架旧钢琴前,坐着一个瘦削的少年。
少年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裤子膝盖处有块补丁,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细瘦的胳膊,皮肤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
他的头发很乱,额前的刘海遮住眼睛,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颤抖,双手攥成拳,疯狂地砸在琴键上。
可奇怪的是,没有琴音。
不是钢琴坏了那么简单,风挽歌的耳朵对声音极其敏感,他能听到少年拳头砸在琴键上的闷响。
能听到琴键下方弹簧轻微的变形声,甚至能听到少年急促的呼吸声,却听不到一丝属于钢琴的、有音高的声音。
那不是“弹不出”,更像是“不愿让它出声”,少年的动作里有旋律的逻辑。
砸下去的位置、力度的变化,隐约能看出是某首曲子的片段,可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毁灭般的愤怒,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对抗。
风挽歌的脚步停住了。他没有上前,只是靠在铁门的门框上,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静静地看着。
海风把少年的呜咽声吹得断断续续,那声音里满是绝望,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明知挣扎没用,却还是不肯停下。
少年砸得很用力,指关节很快就红了,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隐隐的淤青。
有一次,他的拳头落在琴键边缘,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像是指骨撞到了木头。
他却没停,反而更用力地砸下去,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泛黄的琴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风挽歌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见过太多因为紧张或技术瓶颈而崩溃的音乐人,可眼前的少年不一样。
他能感觉到一种更深层的阻塞,不是手指的问题,也不是心理的紧张,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少年心里的音乐给锁死了。
他想把它砸出来,却只是在伤害自己,也伤害着那架本就破旧的钢琴。
天台上的阳光慢慢西斜,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水泥地上,像一条蜷缩的、受伤的小动物。
他砸琴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力度也变轻了,最后一下,他的手停在琴键上,指尖微微颤抖,然后慢慢滑下来,整个人瘫坐在钢琴前的台阶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呜咽声变成了压抑的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来。
旧钢琴静静地立在他旁边,琴键上还沾着他的眼泪,在夕阳下泛着一点微弱的光,像一双沉默的眼睛,看着这个崩溃的少年。
风挽歌靠在门框上,没有动。他知道现在不该打扰,有些痛苦需要自己先消化一会儿。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海平面,夕阳把海水染成了橘红色,几只海鸥贴着海面飞过,发出清脆的叫声。
天台很安静,只有海风的声音、少年的抽泣声,还有远处艺术中心传来的零星钢琴声,那些声音很热闹,却衬得这里更冷清。
过了大概十分钟,少年的抽泣声渐渐小了,肩膀的颤抖也平缓下来。
他还是保持着埋脸的姿势,只是身体慢慢放松了些,像一根绷到极致后突然断掉的弦,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风挽歌这才慢慢推开铁门,脚步放得很轻,水泥地被踩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没有走到少年身边,而是绕到旧钢琴的另一侧,轻轻坐在了琴凳上。
琴凳是木质的,表面磨得很光滑,坐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琴凳有点矮,风挽歌坐下后,膝盖微微弯曲。
他没有看那个还埋着脸的少年,只是将目光落在面前的琴键上。
这些琴键太旧了,白色的键面发黄,边缘有磨损的痕迹,黑色的键则掉了漆,露出里面的木头颜色。
有的键陷下去就弹不起来,有的键按下去会发出“咯吱”的杂音,显然已经被废弃很久了。
他伸出右手,指尖先碰到最中间的中央c键。不是用力按下,只是轻轻贴上去,琴键的温度比空气低一点,带着点粗糙的质感,像是老人的手掌。
他的手指慢慢移动,从中央c滑到旁边的d,再到E,每一个键都轻轻摸过,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件受伤的东西。
少年埋在膝盖里的头动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抬头。
风挽歌闭上眼睛,呼吸慢慢放缓,他的指尖停在中央c上方一厘米的地方,没有接触琴键,却像是能感觉到琴键下方琴弦的存在。
那些生锈的、松弛的琴弦,仿佛在他的感知里慢慢苏醒,带着一种沉睡已久的渴望。
他能想象出琴弦振动的样子,能听到那股潜在的、没有被释放的声音,像埋在土壤里的种子,等着一场雨来唤醒。
天台的风又吹过来,带着夕阳的温度,拂过他的指尖。他慢慢睁开眼睛,手指轻轻落下,按下了中央c键。
没有夸张的力度,也没有刻意的控制,只是一个很自然的、像呼吸一样的动作。
可随着指尖的下沉,一道低沉而饱满的琴音突然在空旷的天台上炸开。
不是完美的音色,带着点旧钢琴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慢慢扩散到天台的每个角落。
琴音的余韵在空气里绕了一圈,才渐渐消散。
“唔……”
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声音,然后猛地抬起头。
他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睛红得像兔子,眼周的皮肤因为哭泣而发肿,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他看向风挽歌的方向,瞳孔微微收缩,里面满是惊讶,还有一丝没来得及褪去的愤怒,像是自己的秘密被突然闯入的人撞破了。
风挽歌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同情,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淡淡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深邃。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等那股琴音的余韵彻底消失,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破这片刻的安静:“我听到了……你的音乐。”
少年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校服的衣角,指关节又开始发白。
风挽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指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它在这里面。”
他的指尖在胸口停了一下,然后慢慢转向那架旧钢琴,“但它被关起来了,周围全是迷雾和尖刺,你想把它拉出来,却只能砸到自己,对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突然插进了少年心里某个锁着的地方。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这一次却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被理解的、突如其来的委屈。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呜咽,想说“你怎么知道”,却怎么也说不完整。
风挽歌没有追问,只是重新将目光落回琴键上。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发黄的键,像是在和它们对话。
“钢琴是很诚实的乐器,”
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音乐人才有的温柔,“你对它怎么样,它就会对你怎么样。你砸它,它就只会给你沉闷的响声,你试着轻轻碰它,它才会给你声音。”
少年看着他的手指,又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拳头,肩膀慢慢垮下来。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水泥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风挽歌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有些话不用多说,点到为止就好。
他重新抬起手,这一次没有按中央c,而是轻轻按下了相邻的G键。
一道比刚才更高一点的琴音响起,带着点旧钢琴的沙哑,却依旧清晰。这一次,少年没有再躲开,只是静静地听着,肩膀的颤抖渐渐停了下来。
夕阳慢慢沉到海平面以下,把天台上的两个人都染成了橘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