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陷储君 - 金墉城囚徒
元康九年（公元299年）冬，腊月的寒风格外刺骨，仿佛连洛阳城厚重的宫墙都能穿透。潘安送来的那盒“巴豆杏子丸”的甜腻气息，似乎还在东宫某个角落若有若无地飘荡，像一层不祥的阴影。
崇训宫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映照着贾南风眼中跳动的、近乎疯狂的光芒。她斜倚在软榻上，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对着跪在面前的贾谧和心腹宦官董猛（此董猛非彼董猛，乃贾后新提拔）说道：
“甜枣给了，该上鞭子了。那小子在潘岳（潘安本名）面前露出的眼神……哼，那是恨！他恨咱们！等他缓过劲儿来，还有咱们的好日子过？必须快刀斩乱麻！”她猛地坐直，红宝石戒指在火光下闪过一道血光，“把他给本宫灌醉！醉得不省人事最好！然后……让他写点‘心里话’！”
贾谧脸上立刻堆满了兴奋又谄媚的笑容：“姨母圣明！臣已物色好了人选，太子身边那个叫陈舞的宫婢，最是贪财又没脑子，让她去劝酒，太子必不防备！至于‘心里话’的内容……”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嗓音，眼中闪烁着恶毒的狡黠，“臣斗胆拟了几句，还请姨母过目……”
一张写满了字的绢帛被呈了上来。贾南风眯着眼，一行行扫过，嘴角的狞笑越来越深：“好！好一个‘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好一个‘谢妃（太子生母）已死，念之断肠’！够狠！够大逆不道！就这么办！”她将绢帛狠狠拍在案上，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果实。
东宫。腊月十五夜。 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宴”，气氛诡异。陈舞穿着鲜艳的宫装，捧着硕大的金壶，脸上堆着夸张而僵硬的笑容，围着太子司马遹团团转。 “殿下！这可是皇后娘娘特意赏赐的西域葡萄酿！最是醇厚甘美！娘娘说您读书辛苦，让奴婢务必伺候您多用几杯！您看，这酒色多透亮啊！”陈舞的声音甜得发腻，不由分说地又将太子面前空了的玉杯斟满。 太子司马遹眉头紧锁。他刚被那“巴豆杏子丸”折腾得死去活来，身体极度虚弱，此刻看着这满桌珍馐和浓烈的酒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本能地想拒绝，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贾谧安排的几个“陪衬”官员立刻起哄： “殿下！皇后娘娘一片慈爱之心，天恩浩荡啊！” “是啊殿下，美酒当前，岂能辜负？臣等先干为敬！” 一杯又一杯。那酒入口甘冽，后劲却极其霸道。太子本就体虚，加上心情郁结，在陈舞近乎强迫式的殷勤劝进和周围嘈杂的起哄声中，意识很快就被汹涌的酒意冲垮。他眼前的烛光开始晃动，人影变得模糊重叠，舌头也大了：“孤……孤不喝了……够了……” “哎呀殿下，最后一杯！这杯敬您康泰！娘娘特意嘱咐的呢！”陈舞不由分说，半扶半灌地又将一大杯酒送入了太子口中。 太子司马遹只觉得天旋地转，猛地趴在了桌案上，彻底醉死过去。 殿内的喧闹戛然而止。贾谧如同鬼魅般从阴影里闪出，脸上伪装的恭敬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他一挥手，董猛和一个强壮的宦官立刻上前，将烂醉如泥的太子架了起来。 “把殿下扶到书案前坐好！”贾谧的声音如同寒冰。 太子被强行按在椅子上，身体软绵绵地往下滑。董猛用力撑住他的脊背。贾谧拿出那张早已准备好的绢帛，又摊开一份空白的奏章黄纸，塞进太子手中一支笔。 “殿下，醒醒！陛下有诏书到了！请您亲笔誊抄回复！”贾谧凑到太子耳边，声音带着蛊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太子司马遹昏昏沉沉，头痛欲裂，耳朵里嗡嗡作响，只隐约听到“陛下”、“诏书”、“亲笔”几个词。他下意识地想抗拒，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贾谧抓住他那虚软无力的手腕，蘸饱了墨汁，另一只手则用力按着那张写着悖逆之言的绢帛，强迫他照着抄写。 “陛……下……宜……自……了……”太子的手被粗暴地牵引着，笔尖在黄纸上艰难地、歪歪扭扭地滑动，留下一行行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那根本不像他平日清朗有力的笔锋，倒像一个初次握笔的孩童，带着醉汉的颤抖和无力。 “不……自……了……吾……当……入……了……之……” “谢……妃……已……死……念……之……断……肠……” 每写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写到“念之断肠”时，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分不清是酒醉的混沌还是对生母刻骨的思念，一滴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汗水，滴落在未干的墨迹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绝望的黑色。他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像一滩烂泥。 贾谧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布满泪痕、墨迹斑驳、字迹扭曲丑陋的黄纸，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成了！大功告成！”他迅速将其吹干，仔细卷好，塞入怀中。“把这里收拾干净！今晚之事，谁若敢泄露半个字，诛灭九族！”他阴冷地环视了一圈殿内噤若寒蝉的宦官和宫女，最后目光落在瘫倒在椅子上的太子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快意。猎物，终于落网了！
次日清晨，太极殿。朝钟鸣响，百官肃立。 惠帝司马衷像往常一样，迷迷瞪瞪地坐在龙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对下方的暗流汹涌浑然不觉。 贾谧身着盛大的朝服，手捧那份伪造的“太子手书”，神情悲愤欲绝，踉跄着出班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响彻大殿： “陛下！皇后娘娘！臣有死罪！臣……臣昨夜竟于太子殿下东宫，截获此大逆不道之书！”他高高举起那份黄纸，双手颤抖，仿佛捧着烫手的烙铁，“太子……太子他酒后狂悖，竟……竟亲笔写下此等悖逆人伦、谋害君父之言！臣身为太子侍臣，未能及时劝阻，罪该万死啊陛下！”说完，他重重地以头磕地，咚咚作响。 早已被贾后收买的宦官总管立刻上前，接过那份“证据”，恭敬地呈送到御案前，并刻意将其展开，让那些歪歪扭扭、带着泪痕的字迹暴露在皇帝的视线下。 惠帝司马衷茫然地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头，一脸懵懂地望向身边的贾南风：“皇后……这……这上面写的什么？遹儿怎么了？”他连断句都困难，更无法理解字里行间那诛心的含义。 贾南风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当然是装的），身体摇摇欲坠，指着那份“太子手书”，声音凄厉而尖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痛”和“愤怒”：“陛下！您看看！您好好看看！这就是您的好儿子，我们大晋的储君啊！”她声泪俱下，字字泣血，“他要逼您自裁！他说您若不死，他就要替您‘了之’！他……他还恨毒了臣妾，怨恨臣妾处死了他那出身低贱的生母谢氏，说什么‘念之断肠’！这是谋逆！这是弑父弑君！天地不容啊！” 她的哭诉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朝堂！群臣哗然！那份被展示出来的“证据”，字迹虽然丑陋扭曲，但内容之恶毒，足以令人发指！一些不明真相或慑于贾后淫威的官员，脸上露出了震惊和愤怒的表情。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冲昏头脑。司空张华，这位历经沧桑的老臣，脸色剧变，他第一个站了出来，声音沉痛却异常清晰地质疑道：“陛下，皇后！此事关乎国本，涉及储君清誉，万万不可仅凭一面之词便下论断！太子殿下素来仁孝聪慧，何以一夜之间竟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其中必有隐情！臣请陛下三思，将此书交付有司，严加验看笔迹真伪，详查来龙去脉！”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贾谧和贾后。 另一位正直的重臣，尚书仆射裴頠（wěi），也紧随其后出列，他虽然依附贾后以求维持朝局平稳，但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且疑点重重：“陛下！张司空所言极是！太子殿下乃国之根本，废立之事，关乎天下安危！仅凭一张来历不明、字迹蹊跷的纸条便定太子谋逆大罪，未免太过儿戏！请陛下务必彻查清楚，以安天下人心！”他试图在维护贾后面子和保全太子之间寻找平衡。 贾南风柳眉倒竖，厉声打断：“查？还有什么好查的！铁证如山！白纸黑字写在这里！是他司马遹亲笔所写！难道张司空和裴仆射认为本宫和贾谧会构陷太子不成？”她指着那份“罪证”，步步紧逼，“还是说，你们早就和太子沆瀣一气，意图不轨？！”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张华和裴頠脸色铁青，却一时难以反驳。笔迹？那扭曲的字迹，谁能百分百断定它不是醉后的太子所写？动机？太子对贾后的怨恨和对生母的思念，在有心人刻意渲染下，似乎也成了酿成此祸的“合理”理由。 贾谧趁机火上浇油，再次叩首，泣血陈词：“陛下！太子失德在前，悖逆在后，天下皆知！如今铁证在此，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服天下？何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啊陛下！” 朝堂之上，陷入了激烈的争执。以张华、裴頠为首的少数大臣力主详查；而更多趋炎附势之辈，在贾后凌厉的目光和贾谧的煽动下，纷纷附和，要求严惩“逆子”。惠帝司马衷被这激烈的争吵吓得缩在龙椅上，捂着耳朵，只会茫然无措地重复：“皇后……朕头疼……朕听皇后的……都听皇后的……” 贾南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得意，立刻抓住时机，不再给张华等人任何申辩的机会，用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着朝堂，更是对着她那痴愚的丈夫宣布： “太子司马遹，受奸人蛊惑（她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干的），悖逆人伦，图谋不轨！其罪当诛！念其乃先帝血脉，法外施恩，废为庶人！其子司马虨（sun）、司马臧（zāng）、司马尚，一并废为庶人！” 她顿了一下，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语调，清晰地吐出了最终的目的地： “即日……押送金墉城！严加看管！无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金墉城”三个字一出，整个太极殿仿佛陷入了冰窖！连那些附和的官员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那可是洛阳城外最阴森、最坚固、专门囚禁皇族重犯的堡垒囚牢！进去了，几乎等同于宣告死亡！张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裴頠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无言的叹息。 一道早已拟好的诏书被宦官高声宣读出来，盖上了象征至高权力的皇帝玺印。只是那执印的手，是贾南风的。
洛阳城北，邙山脚下。 断壁残垣的金墉城，如同一头匍匐在荒凉山丘上的巨兽，沉默地凝视着脚下的帝都。城墙高大厚重，却处处是烟熏火燎的战争痕迹，巨大的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疤，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残酷。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凄厉的呜咽，更添几分肃杀萧瑟。 几辆没有任何皇室标识的简陋青幔车，在重兵押解下，碾过坑洼不平的道路，吱吱呀呀地停在了金墉城那扇沉重、布满锈迹的铁门前。铁门缓缓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露出里面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甬道。 废太子司马遹被粗暴地从车上拽了下来。短短几日，他如同换了个人。脸上还有未褪尽的病容和憔悴，昔日明亮的双眼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空洞和巨大的茫然。华贵的太子蟒袍已被剥去，换上了一身粗糙肮脏的灰色麻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被身后的士兵粗暴地推搡着。 紧接着被带下车的，是他的三个年幼的儿子。最大的司马虨也不过八九岁，紧紧抱着才四五岁的弟弟司马臧，小脸上写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和茫然。最小的司马尚，只是个两三岁的幼童，被一个脸色惨白、瑟瑟发抖的老嬷嬷勉强抱着，孩子似乎被这可怕的气氛吓坏了，只是本能地吮吸着手指，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城堡和周围凶神恶煞的士兵。他们同样穿着庶民的粗布衣服，小小的身躯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可怜。 “快走！磨蹭什么！”押解的军官不耐烦地呵斥着，推了司马遹一把。 司马遹被推得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洛阳城的方向。城门巍峨，宫阙重重，那里曾是他以为属于他的未来皇图。仅仅几天前，他还是万众瞩目的帝国储君。而此刻，一切都崩塌了。阴谋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死死缠住、拖入深渊。醉酒的断片、被强迫按着手写字时那巨大的屈辱和无助、朝堂上贾后的声声指控、父皇那痴愚空洞的眼神……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冲撞，最终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对贾南风！对贾谧！对这颠倒黑白、弱肉强食的世道！这恨意烧得他五脏俱焚，偏偏身体虚弱冰冷得像一块石头。他看着三个吓得不敢哭出声的孩子，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瞬间淹没了恨意，几乎让他窒息。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抚孩子，喉咙里却像堵了千斤巨石，只发出几声嘶哑的嗬嗬声。 “阿……阿爷……”司马虨看着父亲痛苦绝望的眼神，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喊了一句。 这一声稚嫩的呼唤，像一把尖刀再次刺穿了司马遹的心脏。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顺着他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粗糙的麻衣上。 押解的士兵对这一幕无动于衷，只是再次粗暴地催促：“快进去！” 沉重的铁门在司马遹父子四人踏入幽暗甬道后，发出了更加沉闷、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生机的巨响，轰然关闭！ 金墉城阴冷的甬道深处，只有士兵沉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石板上的回响，以及孩子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细弱的游丝，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吞噬。司马遹抬起头，望向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里只有冰冷刺骨的绝望和铁锈、尘土混合的死亡气息。他知道，属于司马遹和其子孙的太阳，已经永远地沉没了。一个曾经聪慧仁孝、承载着帝国未来的少年储君，连同他无辜的三个稚子，就这样被阴谋的巨口吞噬，囚禁在这座象征着皇权最冰冷、最残酷一面的巨大坟墓之中。 本章警示启迪： 司马遹的悲剧，源于阴谋的毒藤缠绕了权力的高塔，更源于他自身在逆境中迷失了清醒的锚点。黑暗或许强大，但放弃挣扎便是向深渊彻底投降。无论身处何种绝境，守住内心的清醒与坚韧，如同在狂风中攥紧最后一颗火种——它或许微弱，却是刺破长夜、照亮归途的唯一希望。警惕身边的糖衣陷阱，更要提防借酒消愁后的意志溃堤，因为清醒的头脑，永远是抵御风暴最坚固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