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安宁在朝堂上的根基日益深厚,她不可避免地与权力欲极强的武后产生了摩擦。
最初是政见之争,例如在对某些李唐旧臣的处理上,安宁倾向于怀柔保全,而武后则主张铁腕清除;
后来逐渐演变为对某些重要职位人选、乃至对军队影响力的争夺。
武后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由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女儿,已不再是温顺的棋子,而是有了独立意志和实力的竞争者。
母女二人昔日在政务上默契配合的温情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充满算计的紧张感。
更让安宁心寒的是,母亲似乎开始有意培养年纪更小、看似更易掌控的妹妹——太平公主,赏赐、关注乃至一些原本交由安宁的事务,都开始向太平倾斜。
一日,安宁从一场与母亲意见相左、不欢而散的奏对中退出,心情低落地走在宫道上。
恰逢李治被内侍用步辇抬着在太液池边散心。
李治看着女儿眉宇间掩不住的落寞与疲惫,示意步辇停下,向她伸出手:“宁儿,过来。”
安宁走过去,蹲在步辇边,将头轻轻靠在父亲膝上,没有说话,但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的委屈。
李治枯瘦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虚弱却带着看透一切的沧桑:“傻孩子……是不是又跟你阿娘争执了?”
安宁闷闷地“嗯”了一声。
李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波光粼粼的池水:“帝王家中,最难全的便是骨肉亲情。你阿娘……她走到今日,不易。
她信不过任何人,包括朕,包括你的兄弟们,如今……也包括你了。”
他低下头,看着女儿清澈却已染上权谋色彩的眸子,眼中满是怜惜与无奈:“不要怪她,也不要太过伤心,坐在那个位置上,猜疑和孤独是常态。
你只需记住,无论你与你阿娘如何,你都是阿耶最疼爱的宁儿。做好你该做的事,问心无愧便好。”
父亲的安慰如同暖流,父皇这是在教她认清现实,也是在给予她最后的庇护。
就在李治病情日益沉重,朝野忧心之际,西域传来振奋人心的捷报!
杨昭联合其他将领,奇袭得手,大破吐蕃驻军,一举收复了吐谷浑故地!
消息传回,举国欢腾。
卧病在床的李治闻讯大喜过望,苍白的脸上泛起红光,连声道:“好!好!杨昭不负朕望,更不负宁儿所托!”
他当即下旨,对杨昭及其部属大加封赏,杨昭一跃成为帝国最耀眼的新锐将星。
这份捷报仿佛给垂危的帝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让李治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挣扎着在病榻前召见重臣,颁布诏书:加封镇国永宁公主李安宁为“监国公主”,辅佐太子,总揽朝政机要。
这几乎是将帝国的权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交托到了女儿手中。
旌旗招展,鼓乐喧天,收复吐谷浑、扬威西域的大军终于班师回朝,抵达长安城外。
百姓夹道欢迎,争睹那位年仅三十便已立下赫赫战功、名震天下的将军——杨昭的风采。
然而,在这盛大的官方迎接仪式之前,一列车驾已悄然出城,停在官道旁一处清静的坡地上。
监国公主李安宁,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身天水碧的常服,披着素色斗篷,远远望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风尘仆仆却杀气未褪的军队。
她示意侍从前去传令。
不多时,一个身着明光铠、身形挺拔如松的身影,脱离了大队,牵着一匹神骏的黑马,独自向坡地走来。
他在距离她约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近十年的沙场磨砺,边关的风霜在他原本清俊的脸上刻下了坚毅的线条,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执掌生杀而沉淀下的凛然气场,令人望而生畏。
他望着坡上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竟有些不敢相认。
晨曦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依旧美丽,却更添了无法言喻的威仪与沉静。
那场多年前的赐婚,那短暂的拥抱与承诺,在十年的铁血生涯中,遥远得仿佛只是他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一场幻梦。
安宁也静静地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当年那个还有些跳脱、会在她面前装乖卖傻的少年模样,变得成熟、冷硬,如同出鞘的绝世名剑,锋芒逼人。
可当他一步步走近,安宁清晰地看到了他紧抿的唇线,和那双深邃眼眸中极力压抑却依旧翻涌着的情绪——那是忐忑,是思念,是近乡情怯的不安。
她忽然笑了,朝他招了招手。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瞬间击碎了杨昭所有的心防与距离感。
他大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冰冷的甲胄硌得人生疼,带着边关沙尘与鲜血的气息,几乎让安宁窒息。
安宁微微蹙眉,轻轻推了推他坚硬的胸膛。
杨昭手臂一僵,眼中闪过一抹受伤与慌乱,以为她嫌弃自己,下意识地就要松开。
却见安宁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带着风霜痕迹的脸颊:“这身铁疙瘩,磕得人生疼。先去换了这身衣裳……再让你抱。”
说着,她主动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那手粗糙不堪,布满了常年握缰持刃磨出的厚厚茧子,还有几道淡淡的疤痕。
安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握紧他的手,声音柔和下来:“这些年,辛苦你了。”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软与力量,听着她话语中的心疼,杨昭只觉得十年风霜、无数次的生死边缘挣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丰厚的回报。
他反手握紧她,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公主一直在长安等着我,昭……不苦。”
安宁闻言,唇边再次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
李治强撑起精神为他们主持婚礼,庆典隆重,举世瞩目,仿佛吹淡了笼罩在大明宫的悲伤与紧绷。
红烛高燃,映满室温馨。
杨昭已换下戎装,穿着一身大红的吉服,少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却多了几分属于新郎官的俊朗与无措。
安宁也已卸去繁重的冠冕,身着凤穿牡丹的嫁衣,坐在床沿,烛光下容颜如玉。
十年光阴,足以让两个熟悉的人之间,生出些许需要重新探寻的陌生。
杨昭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她,眼神依旧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虔诚:“公主……我是不是,又在做梦?”
安宁被他这话逗笑了,伸出手,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触感真实而温热:“疼不疼?不是梦。”
他握住她的手指,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着她的温度,才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他站起身,坐到她身边,两人靠得很近,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变了很多。”安宁轻声说,指尖划过他吉服上精致的刺绣,“变得更……让人安心了。”
“公主也变了。”杨昭低声道,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变得更美,也……更让人敬畏了。”他说的是实话,如今的安宁,气度风华,确实令人心折,也令人心生距离。
安宁抬眼看他,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当年般的忐忑。
她忽然放松下来,主动靠进他怀里,将头枕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听着他骤然加快的心跳,轻声道:“我从来只是李安宁。”
这句话,彻底融化了杨昭心中最后的一丝隔阂与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环住她,手臂渐渐收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重新融入骨血之中。
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十年的离别与思念,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拥抱与交融的体温。
红帐缓缓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陌生的熟悉感渐渐被更深的亲密与探索取代,新奇而又理所当然。
十年的等待与征战,在这一刻有了归处。
窗外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