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界。
穗安一身繁复威严的玉帝冕服，步伐沉稳，一步步走向那株与她命运交织、支撑起三界情欲本源的七情树。
每靠近一步，她周身的气息便与巨树共鸣更甚一分。
就在她的身影即将彻底与那庞大树身融合、不分彼此的刹那，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终究还是回过了头。
目光穿越涌动的清辉与即将崩解的法则，落在了那个始终紧随其后的身影上。
杨戬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的冷峻威严。他单膝跪在虚空之中，仰着头，泪水决堤，无声地划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双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悲恸与即将失去一切的茫然。
他没有出声挽留，因为他知道，这是她的道，是她选择的归宿。
穗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点了一下头。
杨戬破碎的声音终于无法抑制地溢出唇间，带着血泪般的颤栗：
“恭贺……陛下……成道。”
话音未落，穗安的身影已彻底消散，融入了七情树的核心。
“轰——！”
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撑，庞大的七情树开始剧烈震动，随即在一声无声的轰鸣中，自核心处四分五裂。
狂暴的罡风自虚无中涌出，席卷整个欲界，清浊颠倒，规则重组。
那原本有形有质的界域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化为一片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梦境之海，温柔地包裹向三界所有生灵的心底深处，成为守护意念、化解戾气的最后屏障。
与此同时，三界之内，祥云自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汇聚成海，霞光万丈！
浩瀚的功德金光从天而降，一部分如同寻到归处，涌入强忍悲恸、依旧挺直脊梁的杨戬体内；
一部分洒向混沌中作为航标的十日与围绕太阴星的十二月，助他们稳固新生神格；
更大部分则如同甘霖，遍洒三界每一个角落，滋养万物，抚慰生灵。
圣人化道，福泽诸天。
而在无人察觉的欲界最深处，一枚原本隐匿在废墟中的、黯淡无光的七情树种子，悄然汲取了一丝最为精纯的功德本源。
那种子微微一颤，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流光，随即“嗖”地一下，便彻底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于这片天地之间。
此后，杨戬强压下撕心裂肺的悲痛，继续处理天庭事务，稳定着因圣人化道而略显动荡的秩序。
直至新的玉帝历劫归来，重登凌霄宝座，他才将手中权柄一一交割清楚，逐渐淡出众人视线，归于沉寂。
父母重活一世，享受了天伦之乐后，早已安然步入轮回，再无牵挂。如今，唯一的牵挂，便只剩下三妹杨婵。
他来到杨婵开辟的道宫。
如今这里已是声名赫赫，门徒众多，香火鼎盛。昔日柔弱的华山三圣母，早已成为一派开山祖师，眉宇间威仪自成。
见到杨戬到来，杨婵立刻屏退左右，快步迎了上来。岁月让她学会了坚强，她不再轻易落泪，只是眼中深藏的关切依旧。
“二哥，”她轻声唤道，如同千百年前一样，“再陪我走走吧。”
杨戬默默点头。
兄妹二人漫步在云雾缭绕的道宫廊桥之上，遥望九天。
天庭各处张灯结彩，仙乐缥缈，正在隆重迎接新玉帝的回归，一片万象更新的气象。
杨婵看着兄长沉寂的侧脸，柔声道：“二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她顿了顿，语气坚定，“我会替你们，看好这些孩子们。”
杨戬沉重的心情因她这话微微一窒，泛起一丝暖意。
他摇头，语气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不必揽下如此沉重的担子。他们身负传承记忆，元君……穗安还曾让他们在轮回镜中历练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自豪，“他们道心坚定，是天生神圣，与元君一般，与我们这些由人身修炼而来的仙神，终究是不同的。”
他看向杨婵，目光中满是嘱托与歉然：“三妹，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便是最好。我……我先走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逾千钧。
杨婵鼻尖一酸，却强行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如同阳光穿透阴霾：“二哥，去吧。”
杨戬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妹妹此刻坚强笑颜刻入心底。
随即，他毅然转身，身影渐渐消散在云雾深处，再不复返。
杨婵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杨戬离开了天庭，第一站，他来到了人间。没有惊动任何人，他隐于虚空之中，目光穿透云层，落在一处平凡却温馨的小院。
那里，是他父母与大哥的转世。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夫妻和睦，儿孙绕膝，享受着最简单质朴的天伦之乐，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安宁。
他静静地看了一天一夜，看着炊烟袅袅，看着灯火昏黄，看着他们脸上再无前世阴霾的纯粹笑容。
心中那份因家族悲剧而深藏的执念，在此刻终于缓缓消融，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们很好，这就够了。
他最终缓缓转身，悄然离去，没有打扰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下一站，他踏入了幽寂的地府，走过漫长的黄泉路，来到了奈何桥头。
忘川河水呜咽，河畔的彼岸花开得凄艳。
孟婆静静地站在那里，她递过来一碗浑浊的汤水，散发着遗忘的气息。
“喝了吧，忘却前尘，方得新生。” 孟婆的声音带着亘古的沧桑。
杨戬伸手接过那碗孟婆汤，碗壁冰凉。他缓缓将碗举到唇边，只要饮下，他就能彻底忘记她——忘记那个引导他、逼迫他、最终让他刻骨铭心的人。
忘记那份爱而不得、深入骨髓的痛。
然后，他可以在无尽的轮回中，去遇见别人，去经历新的爱恨纠葛，或许……还能得到平凡的幸福。
可是——
“咔嚓。” 细微的声响来自他微微颤抖的手指。
仅仅是想到要彻底忘记她，想到未来漫长岁月里，他的生命中将再无她的痕迹，甚至会与旁人缔结情缘，一股窒息般的痛苦便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悲伤如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的神魂，远比任何神兵加身更为痛楚。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簌簌落下，滴落在浑浊的汤水里，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做不到。
杨戬猛地将碗从唇边移开，重新递了回去，声音沙哑：“抱歉……我，不想忘记她。”
孟婆没有接，她的形貌在氤氲的鬼气中缓缓变化成了平心娘娘，恢复了母仪幽冥、慈悲与威严并存的真身。
她看着杨戬，眼中带着一丝怜悯：“七魄元君化道之前，曾留下一缕神念。她料到你可能如此……这碗，并非寻常孟婆汤。
饮下它，你只会忘记与她之间的情爱纠葛、痴缠苦痛，而不会彻底忘记她这个人，忘记你们曾并肩作战、革新天地的过往。”
杨戬听到“七魄元君”四个字，心脏像是又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他也曾以为，漫长的时光能冲刷掉一切。
可当他回首，才发现，自家破人亡之后，他生命中的每一步成长，每一次转折，几乎都有她的参与。
是她的引导，让他看清前路；是她的“逼迫”，让他突破桎梏。
他如今的模样，他坚守的道，他拥有的力量与地位，无不深深烙印着她的痕迹，早已融入骨血，与他不可分割。
忘记与她的情？那等同于抹杀他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拱手，对着平心娘娘深深一揖，语气决绝：“谢过娘娘与……元君好意。杨戬，心领了。”
说罢，他不再犹豫，转身化作一道流光，飞身离开。
平心娘娘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幽幽一叹，声音在空寂的奈何桥头回荡：“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啊……”
杨戬没有回天庭，也没有去任何故地，他来到了那片由她化身而成的——梦界。
这里无形无质，却充盈着她最本源的气息。
清冷的月辉，温暖的目光，狡黠的笑意，无奈的叹息……仿佛她就在身边，从未离去。
在这里，那个一向沉默寡言、冷峻威严的司法天神，仿佛变成了话痨。
他漫步在梦界的每一个角落，对着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她的气息，低声诉说着：
“元君，新玉帝做得不错，三界很安稳……”
“沉香和红玉又生了个小丫头，调皮得很……”
“哪吒那小子，终于肯静下心来修行了，在慢慢长大……”
“人间的科技越来越有趣，他们造出了能飞到月亮上的船……”
“我……我很想你……”
他诉说着离别后三界发生的点点滴滴，诉说着无人可诉的思念。
梦界中流淌的云气似乎感知到他深沉的悲伤与爱意，温柔地缠绕在他身边，打了一个旋，仿佛一个无声的、温暖的拥抱，给予他片刻的慰藉。
光阴在梦界失去了意义，外界匆匆三百年过去。
杨戬走到了梦界的最深处。
这里，悬浮着一颗晶莹剔透、流淌着七彩霞光、如同琉璃铸造的“心”。那是穗安化道后留下的最后本源，是七情树的树心，也是整个梦界维系运转的核心。
此处禁制森严，法则密布，便是大罗金仙也难以靠近分毫。
然而，杨戬却毫无阻碍地走了进去，仿佛这里的法则天生就认可他。
他在那颗璀璨的树心旁盘膝坐下，如同过去无数次，安静地守在她身边。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最终轻轻地摸上那颗冰凉却仿佛仍在跳动的心。
他笑了，那笑容里再无三百年的悲戚与挣扎，只有一片平静与满足，带着无尽的温柔：
“元君，穗安……我来陪你了。”
话音落下，他的身形开始散发出柔和而磅礴的清光，如同冰雪消融，如同晨曦化雾，开始缓缓消散。
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余安宁。
他化作一片纯净的流光，丝丝缕缕，温柔地缠绕上那颗琉璃树心，如同藤蔓依偎着乔木，如同星辰环绕着明月，紧密地、永恒地依偎在一起。
从此，梦界的核心，不再只有一颗孤寂的心。
两颗心紧紧相依，再不分离。
司法天神杨戬，自此于三界消逝。
生死相随，亘古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