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陈炜那通充斥着质疑与贬低的电话,装修现场的粉尘和噪音仿佛瞬间被放大了数倍,沉闷地压在明澜的胸口。她快步走到临江的窗边,用力推开窗扇,初夏微热的江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试图驱散那由过往阴霾带来的滞涩感。
手机再次执着地震动起来。明澜瞥了一眼屏幕,跳动的是“妈妈”两个字。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借助这口江风的力量,来应对电话那头必然随之而来的、混合着关切与忧虑的复杂情绪。
“妈。”她接起电话,声音放得轻缓。
“澜澜,”母亲林静淑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草药般的温润平和,像小火慢煨的茶汤,能稍稍抚平人心的褶皱,“在忙吗?晏晏放学了没?”
“还在店里盯着装修,有点吵。晏晏张奶奶去接了,应该快到家了。”明澜顿了顿,知道这事瞒不住,也无需瞒,便主动提及,“妈,我盘下个店面,在水府街,准备开个茶舍。”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短暂的静默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拉扯着明澜的心。她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端,母亲脸上瞬间浮现的担忧,以及旁边父亲必然竖起的耳朵和即将皱起的眉头。
“茶舍?”林静淑的声音果然带上了显而易见的焦虑,“怎么突然想开茶舍了?你一个人带着晏晏,又要摆摊,又要顾店,忙得过来吗?身体吃得消吗?资金呢?盘店、装修、进货,这可不是小数目。你……你是不是把之前的积蓄都投进去了?万一……要是亏了……”
一连串的问题,核心只有一个——不放心。
“妈,我心里有数。”明澜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尽量显得沉稳而坚定,试图传递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信心,“摆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风吹日晒的,晏晏也跟着受累。有个固定的店面,环境也好些,以后他放学也有个安稳的地方写作业。钱是我这几年慢慢攒下来的,够用。您别担心。”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不肯跟家里说一句。”林静淑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奈和心疼,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像是怕被旁边的人听见,又像是自言自语,“当初要是……唉,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你爸他……”
背景音里,适时地传来父亲苏怀瑾刻意加重的、带着不满的咳嗽声,接着是模糊却清晰的嘟囔,透过话筒隐隐传来:“……瞎折腾!不安分!有个安稳工作不要,非要去摆摊算卦,现在又搞什么茶舍!她就不能让人省点心!”
明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微微发沉。父亲苏怀瑾,一辈子在小城的中学教书育人,粉笔灰染白了两鬓,最看重的就是“规矩”和“安稳”。当年她以决绝的姿态结束那段被很多人视为“美满”的婚姻,在父亲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不可理喻,是亲手砸碎了“铁饭碗”,毁了一个好好的家,让他这个一辈子注重脸面的退休老教师,在旧同事、老邻居面前几乎抬不起头。尽管后来,父母心疼年幼的外孙,也心疼独自带着孩子艰难求生的女儿,关系缓和了不少,节假日她带着晏晏回去,饭桌上也能有短暂的平和。但明澜知道,父亲心里那个因她“不安分”而打下的死结,从未真正解开。她任何试图突破父亲认知中“安稳”路径的举动,都会重新触动那根敏感而失望的神经。
“妈,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明澜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但我真的考虑清楚了。开茶舍,也不全是冒险,多少能发挥点我自己的长处。而且,这也算是传承您和外公的手艺不是?我记得您以前常跟我说,外公当年在乡下的茶棚,用的就是自己采的药草配茶,很受乡亲们欢迎的。”
林静淑娘家祖上曾是草药郎中,到了她外公这一代,还在乡间开着兼营茶饮的小茶棚,她自幼耳濡目染,对药性、茶理颇有心得,嫁人后虽未以此为业,但调理家人身体、配制些应季的养生茶饮一直是她的拿手活。明澜小时候,没少喝母亲根据时令、体质精心调配的各种温润茶汤,那味道,是她记忆里关于“家”的温暖印记之一。
提到娘家往事和自己熟悉擅长的领域,林静淑的语气果然松快了些,带着点追忆往昔的柔和:“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你外公那人,就是实在,用的都是真材实料的山野草药……你呀……”她顿了顿,终究是拗不过女儿,妥协道,“既然你决定了,妈也不多说了。好好做。缺什么,或者需要妈帮你配点茶方,就说一声。我这还有点你外公留下的老方子,改天找给你看看。”
“谢谢妈。”明澜心里一暖,鼻尖微微发酸。母亲的理解和支持,哪怕只有一部分,也如同寒夜里的微光,足以慰藉。
“周末带晏晏回来吃饭吧,你爸……他嘴上不说,前几天还念叨晏晏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让我给孩子多做点好吃的。”林静淑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转圜,“我给他配了点降肝火的茶,他嫌苦不肯好好喝,你回来也劝劝他。”
“好,周末我们回去。”明澜应承下来。
挂了电话,明澜握着手机,在窗前站了许久。窗外,江水淌淌,货轮鸣着低沉的汽笛缓缓驶过,带起层层叠叠的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她的心情如同这江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波澜暗涌。
父母的关爱是真的,那份血浓于水的牵挂做不得假。但那份因她不肯遵循“常规”路径而生的失望、忧虑,以及潜藏其下的、不愿宣之于口的“丢面子”的感觉,也同样真实地横亘在那里,像一道无形的隔膜。他们希望她“安稳”,本质是希望她少吃点苦,少受点罪,作为他们唯一的女儿,能在一个被社会普遍认可的框架内,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和平顺。
可他们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那种依附于人、在挑剔和冷漠中逐渐失去自我、连喜怒哀乐都要看人脸色的“安稳”,于她而言,才是蚀骨焚心的煎熬,是比任何看得见的苦难都更令人绝望的深渊。离开陈炜,不仅仅是离开一段失败的婚姻,更是夺回对自己人生的主导权,是她在窒息前拼尽全力的自救。
她必须走下去,而且要走得稳,走得漂亮。她要用“观澜茶舍”的成功,向父母,也向所有曾经或明或暗投来质疑目光的人证明,她苏明澜,靠着自己的双手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也能为晏晏,也为自己,撑起一片真正干净、晴朗、可以自由呼吸的天空。
这个信念,在她心中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她转身,重新投入这片属于她的、充满希望也充满挑战的“战场”。打扫掉落的墙灰,归置散落的工具,测量柜子的尺寸……每一个动作都踏实而有力。
只是,父亲那句“不安分”的评价,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致命,却时刻提醒着她那场离婚在家庭中投下的漫长阴影。她知道,要真正化解父母的心结,尤其是父亲那份固执的失望,前路依然漫长。而即将开业的茶舍,就是她打破僵局、赢得认可的关键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