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庸城内外,空气一日比一日粘稠、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会断裂崩响。刘封与孟达之间的“嫌隙”,在有心或无心的推波助澜下,已不再是暗流,而是汹涌澎湃、赤裸裸地拍打在所有人眼前的惊涛骇浪。
粮秣交割处,气氛剑拔弩张。
“少将军钧令!”负责押运粮草的申耽部曲尉官,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鞭梢几乎要戳到孟达亲信部将李辅的鼻尖,声音尖利刺耳,“孟达所部连日‘休整’,耗费无度!此次拨粮,按例削减三成!速速点收,休得聒噪!”他身后,满载粮草的大车明显稀稀拉拉,远少于定例。
“削减三成?!”李辅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猛地向前一步,胸膛几乎要撞上对方的马头,“我部儿郎枕戈待旦,日夜巡防!前日追击魏军溃兵,折损数十!你们在后方安坐,竟敢克扣血战将士的口粮?!这是何道理!”他身后的士兵群情激愤,手按刀柄,怒目而视,压抑的低吼如同闷雷滚动。
“道理?”那尉官嗤笑一声,鞭子在空中虚抽一记,发出脆响,“少将军的道理,就是道理!尔等再敢咆哮辕门,休怪军法无情!”他身后的申耽士兵也纷纷挺起长矛,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战鼓擂响。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般向两旁分开。孟达一身玄甲,大踏步走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每一步踏在地上,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他看也不看那趾高气扬的尉官,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李辅:“何事喧哗?”
李辅强压怒火,将事情快速禀报一遍。
孟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李辅说完,他缓缓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终于落在了那个尉官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削减三成?”孟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刘封……他真当孟某是泥捏的么?”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孟达猛地向前一个大步!他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臂肌肉虬结贲张,狠狠抓住辕门旁那张摆放文书、象征军令的厚重帅案边缘!
“给我起——!”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在无数双瞪大的眼睛注视下,那张沉重的、钉着“刘”字令旗的榆木帅案,竟被孟达以蛮力生生掀翻离地!案上笔墨令箭哗啦啦滚落一地!
轰——!
帅案带着沉闷的巨响,重重砸在地上,尘土飞扬!那杆“刘”字令旗,被压在案下,沾满了泥污。
死寂!绝对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那尉官吓得面无人色,胯下战马惊得嘶鸣人立!周围的士兵,无论是孟达部属还是申耽的人,全都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孟达看也不看那一片狼藉,更不看周围惊骇欲绝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玄甲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只留下一个如同受伤暴龙般沉默而压抑的背影,大步流星地穿过死寂的人群,每一步都踏碎了某种摇摇欲坠的平衡。巨大的耻辱感如同毒火,在每一个忠于他的士卒眼中疯狂燃烧。
深的黑暗掩护,舍弃辎重,只带三日干粮,疯狂地扑向那座在他们眼中已是门户洞开、唾手可得的上庸城!大地在铁蹄下呻吟颤抖!
上庸城头,“刘”字大旗在料峭的晨风中无力地垂着,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守军身影,显得漫不经心。昨夜“内讧”的阴云似乎依旧笼罩着这座城池,透着一股懈怠和衰败的气息。
子午谷口,魏军前锋营垒。肃杀之气弥漫,唯有篝火在夜风中噼啪作响,映照着士兵打磨兵刃的冷光。
一个风尘仆仆、穿着破旧汉军号衣的探子,几乎是滚爬着冲进中军大帐,扑倒在张合脚下,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形:“将……将军!上庸!上庸乱了!大乱!”
张合正就着烛火审视地图,闻声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电,刺在探子身上:“讲!”
探子喘息着,语速极快:“刘封小儿刻薄寡恩,连日克扣孟达粮秣军需!今日晌午,孟达那厮……那厮在辕门当众掀翻了刘封的帅案!砸了令旗!两拨人马差点当场火并!上庸城内人心惶惶,申耽、申仪兄弟的兵马都缩在营里不敢动弹!孟达所部怨气冲天,已有人私下串联……”
“掀翻了帅案?当众?”张合霍然起身,身披的铁甲叶片碰撞,发出清脆的锐响。他几步走到探子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声音低沉而急促:“你可看清?是孟达本人?”
“千真万确!小人就在辕门旁!孟达那一下,地动山摇!那帅案……怕有数百斤!刘封的脸都气青了,愣是没敢当场发作!”探子赌咒发誓,眼中闪烁着捕捉到惊天秘闻的兴奋光芒。
“好!好!好一个内讧!”张合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困扰他多日的疑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内乱”彻底驱散!孟达勇猛难当,却性如烈火,刘封志大才疏,心胸狭隘,这两人在汉中王麾下本就不睦,如今新取东三郡,利益纠葛,矛盾爆发,再合理不过!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张合猛地转身,对着侍立帐中、早已按捺不住的部将们厉声喝道,“传我将令!前锋营所有轻骑,即刻集结!人衔枚,马裹蹄!目标上庸!给我以雷霆之势,趁其内乱未平,夺下此城!打通子午谷门户!为魏王大军扫清障碍!”
“喏!”帐中诸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
片刻之后,子午谷狭窄的出口处,沉闷如雷的马蹄声骤然压过了呜咽的山风!数千魏军最精锐的轻骑兵,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在张合亲自率领下,借着黎明前最最深的黑暗掩护,舍弃辎重,只带三日干粮,疯狂地扑向那座在他们眼中已是门户洞开、唾手可得的上庸城!大地在铁蹄下呻吟颤抖!
张合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城头,那稀少的守军、垂落的旗帜,无不印证着探报的准确!胜利的狂喜和名将的骄傲在他胸中激荡!他猛地抽出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上庸城门,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咆哮:“破城!就在今日!儿郎们!随我杀——!”
“杀——!”数千魏骑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如同黑色的钢铁狂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卷向洞开的城门!马蹄声震耳欲聋,淹没了天地间一切声响!尘土冲天而起!
冲在最前的数十骑,毫无阻滞地撞入了城门洞开的阴影之中!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沉闷如地底惊雷的巨响!那看似洞开的、诱人深入的城门甬道上方,一道裹着铁皮的巨大断龙闸,挟着万钧之势,如同巨兽的獠牙,轰然砸落!沉重无比的闸门边缘,狠狠嵌入冲在最前几匹战马的血肉之躯!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被战马的凄厉悲鸣瞬间盖过!滚烫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猛烈地喷溅在冰冷的铁闸和后面的魏军骑兵脸上!
“有埋伏——!”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骤然撕裂了震天的喊杀!
冲势太猛的魏军骑兵根本来不及勒马!如同汹涌的浪头撞上突兀的礁石!前面的惨叫着被砸成肉泥或被闸门堵死,后面收势不及的狠狠撞上前面的同伴!城门洞内瞬间变成了一个恐怖的人马血肉磨坊!骨骼断裂声、战马嘶鸣声、士兵绝望的哀嚎声混杂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几乎在闸门落下的同一刹那!
上庸城头那原本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守军,如同瞬间换了灵魂!密密麻麻的身影如同雨后春笋般从垛口后冒了出来!强弓硬弩在刹那间被拉至满月!冰冷的箭簇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着死亡的光芒,如同密集的繁星,对准了城下因突遭巨变而陷入短暂混乱和极度惊恐的魏军骑兵洪流!
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正对城门的最高箭楼垛口之后。他身披玄铁重甲,猩红的战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手中那柄沉重骇人的九环大刀,刀尖斜指城下,冰冷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不是孟达,又是何人?!
他那张棱角分明、曾写满压抑和“愤怒”的脸上,此刻再无半分阴霾,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森寒与睥睨!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混乱的烟尘,精准地锁定了魏军阵中那个身披玄甲、头盔上红缨飞扬的主将身影——张儁乂!
“张合!”孟达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陡然炸响,盖过了城下所有的混乱与哀嚎,带着一股积蓄已久、终于得以宣泄的狂暴战意和冰冷的嘲讽,“子午谷的风景,可还入眼?!这上庸城门,孟某为你备下的这份‘薄礼’,滋味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孟达手中的九环大刀猛地向下一挥!
“放——!”
嗡——!
天地间响起一片令人魂飞魄散的弓弦震鸣!如同死神的狞笑!
刹那间,遮天蔽日的箭矢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化作一片死亡的钢铁乌云,朝着城下拥挤混乱、无处可躲的魏军精锐骑兵,如同冰雹般狠狠倾泻而下!
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恐怖的乐章!战马悲嘶着轰然倒地!骑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栽落!鲜血瞬间染红了上庸城下的土地!
与此同时,上庸城头,三堆早已备好的、淋透了火油的巨大烽燧,被几支精准射来的火箭同时点燃!
轰——!
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如同三条狰狞咆哮的黑色巨龙,扶摇直上,直冲九霄!那赤红狂暴的火焰,在清晨灰蓝色的天幕上,勾勒出无比刺眼、无比暴烈的信号!烽火狼烟!其势所指,赫然是——东南!
那方向,越过莽莽群山,正是宛洛的腹心之地——宛城!
城下,刚刚勉强稳住阵脚、组织起防御的张合,猛地抬头,看到那三道撕裂长空的烽烟,以及烟柱所指的方位,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一股从未有过的、彻骨的寒意,如同冰水般从头顶直浇到脚底!他死死攥着缰绳的手指,因巨大的惊骇和绝望而剧烈颤抖起来!
中计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精心布置的绝杀陷阱!子午谷是饵,上庸是饵,连他张合和这数千魏军铁骑,都成了这盘大棋中,引诱更庞大猎物入局的……死饵!
“关——云——长——!”张合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被愚弄的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