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0年的深秋,寒意早早便浸透了许都的宫阙。铜雀台高耸的檐角刺破铅灰色的天幕,往日雄浑的丝竹早已沉寂,唯余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沉压在雕梁画栋之间。殿内,曹操斜倚在冰冷的御座里,往日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黯淡浑浊,深陷在浓重的青黑之中。他一只手死死抵住右侧太阳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仿佛要将那根在头颅深处疯狂擂动的铁杵硬生生抠出来。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半边脸颊的筋肉不受控制地抽搐。汗水,冰冷的汗水,沿着他灰败的鬓角蜿蜒而下,濡湿了明黄的锦袍领口。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挥手,案几上沉重的玉镇纸应声而飞,撞在蟠龙金柱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碎玉四溅。阶下跪伏的侍医和臣僚们抖如筛糠,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连呼吸都屏住了。
“孤要华佗!华佗何在?!”曹操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钝刀刮过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挖地三尺!给孤把他找出来!孤的头…孤的头要裂开了!!”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他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几乎要从御座上栽倒,幸得近侍眼疾手快扑上去搀住。那曾经运筹帷幄、鞭挞天下的手,此刻却虚弱地搭在侍从肩上,微微颤抖。
襄樊的噩耗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关羽那杆青龙偃月刀劈开乐进头颅的血光、樊城外滔天浊浪淹没七军的绝望呼喊、于禁那身浸满泥浆的铠甲在城下屈辱跪倒的身影、曹仁和徐晃残兵败退时卷起的漫天烟尘……一幕幕在眼前反复闪回,最终都化作颅骨内那永无休止的、要将灵魂撕裂的剧痛。
“报——”一个内侍连滚爬爬地冲入殿内,声音带着哭腔,“启禀魏王,派往谯郡、沛国的人马…回…回来了!华佗…华佗神医,举家不知所踪!邻里皆言,数月前便有一队打着‘刘’字旗号的精悍人马,将其接走了!”
“刘…备!”曹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随即又被更猛烈的剧痛淹没。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御座前光滑如镜的金砖上,触目惊心。殿内死寂,唯有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
“父王莫急,我已遣人去遍访天下名医,华佗之医术或许只是徒有虚名,先将此药服下”。曹丕自从曹操病倒后,便日夜侍候左右,亲自为曹操煎药,此刻便又端来了刚煎好的药送到了曹操床边。
曹丕几乎是扑到榻边,单膝跪地,一手稳稳托住父亲因剧痛而绷紧的后颈,一手迅速拿起旁边温热的药碗。他眼窝深陷,下颌新冒出的胡茬也显得有些杂乱,但眼神却像淬炼过的精铁,专注而镇定。“药来了,温的,您趁热服下,缓一缓,缓一缓就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了曹操痛苦的迷雾。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管,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和麻痹。曹操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一些,视线也重新聚焦。他看清了跪在榻前的儿子,那身深紫色的王世子常服上沾着几处不易察觉的药渍,袖口也有些磨损。曹丕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唇边残留的药汁和涎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曹操胸中翻涌,是疲惫,是欣慰,更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