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被围已近三月。深壕高垒之外,蜀军营垒连绵如群山,旌旗遮天蔽日,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猛攻态势,却逐渐被一种沉闷的围困所取代。每日例行的鼓噪佯攻依旧,却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敷衍。
城头之上,东吴众将早已焦躁难耐。徐盛、朱然等武将多次请战:“大王!大都督!蜀军久围不下,锐气已堕!且观其士卒,面有菜色,多有病容,末将以为蜀汉大军不适应江东湿热气候所致!此时不出城决一死战,更待何时?难道要坐待粮尽城破吗?!”
张飞日日率兵在城下百般辱骂挑战,声音如雷,却始终无法激得吴军出城。
唯有陆逊,面色沉静如水,坚决否定了所有出战请求。“诸位将军稍安勿躁。刘备、诸葛亮深通兵法,岂不知‘围师必阙’之理?其示我以弱,佯露疲态,恐正是诱敌之计。我军新败之余,兵力本就不足,野战争锋,绝非其对手。建业城坚池深,粮草尚可支撑。大王三代经营江东,民心未失。当此之时,唯有固守待变,挫其锐气,耗其粮秣,待其久生懈怠,或北岸曹魏有变,方有一线生机!”他的分析冷静而透彻,暂时压下了众将的请战之声。
然而,就在这僵持阶段,蜀军营垒的动向却变得更加诡异。其攻势进一步衰退,甚至出现了部分营寨向后移动的迹象。中军大帐区域戒备陡然变得异常森严,刘长明、赵云等核心文武进出频繁,面色凝重,营中隐约有药味飘出,夜间可见医官身影匆匆。
这一系列反常迹象,自然被城头吴军了望哨和冒险潜出的斥候探知,报回建业宫中。
“刘备……究竟在搞什么鬼?”孙权枯坐在王座上,眼中布满血丝,疑惑、焦虑、还有一丝莫名的期待交织在一起。陆逊也眉头紧锁,反复推演各种可能,却难以断定蜀军真实意图。
就在这疑云密布、人心惶惶之际,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原蜀汉安汉将军、糜夫人之兄——糜竺,于夜间缒城而下,前来投诚!
糜竺被秘密带入宫中。他衣衫略显狼狈,面容憔悴,眼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见孙权,便伏地大哭,声泪俱下。
“罪臣糜竺,叩见吴王!乞吴王恕罪纳降!”
孙权又惊又疑,强作镇定道:“子仲乃刘玄德故旧姻亲,何故至此?”
糜竺抬起头,涕泪交加,痛心疾首状:“吴王明鉴!竺虽与刘备有亲,然自我那不肖弟糜芳于安陆贪生怕死,屈膝降曹,致荆州大战毁于一旦,荆州所存之粮被曹军所得,关羽败退……刘备虽表面不言,心中早已迁怒我糜氏!多年来,名为尊荣,实为闲置,猜忌日深!竺心灰意冷久矣!”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如惊雷般炸响在殿中每个人耳边:“今刘备倾国来攻,欲灭吴王。然其自身……已命不久矣!”
“什么?!”孙权猛地站起身,殿内群臣亦是一片哗然!
“此言当真?!”陆逊厉声追问,目光如刀,死死盯住糜竺,试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糜竺坦然面对陆逊的目光,语气沉痛而“真诚”:“千真万确!陆大都督明察!刘备早年颠沛,身体本有暗疾。去岁法正去世,他伤心过度,便已大病一场,未曾痊愈。今番远来江东,水土不服,加之战事劳顿,忧思过甚,旧疾复发,已卧床半月有余!如今……已是水米难进,命若悬丝,全凭药石吊命!诸葛亮严密封锁消息,唯恐军心涣散,但其撤兵之意已决,近日营寨后移,便是明证!”
他看向孙权,言辞恳切,充满诱惑力:“竺之所以冒死来投,正是因看清刘备寡恩,诸葛亮伪善!若其灭吴,功业皆归关、张、诸葛等元从,我糜氏非但无尺寸之功,反因糜芳之过,恐有灭门之祸!反之,若吴王能趁此天赐良机,击溃群龙无首之蜀军,则挽狂澜于既倒,功莫大焉!竺不才,愿献蜀营布防、粮道、兵力虚实,助吴王成就万世之功!只求吴王功成之后,能容我糜氏一门存于江东,便是万幸!”
这一番话,可谓句句戳中孙权的心坎和疑虑。既有“合理”的投降动机(糜芳之事、刘备冷落),又有极具冲击力的核心情报(刘备将死),更有巨大的利益诱惑(献上破敌之策)。就连一直保持警惕的陆逊,在听完这番逻辑自洽、细节逼真的陈述后,紧锁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舒展了几分。糜竺的身份和带来的消息,实在太具有颠覆性,由不得人不信!
“哈哈!哈哈哈!天不亡我!天不亡我江东啊!”孙权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近乎癫狂的狂喜,多日的压抑、恐惧、绝望一扫而空!他快步下阶,亲手扶起糜竺,“子仲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此乃上天赐予孤之良臣!孤岂能负你?若真能破敌,你便是江东第一功臣!孤必裂土封侯,使你糜氏荣宠更胜往昔!”
当即,孙权对糜竺大加封赏,赐予金帛府邸,并待若上宾。糜竺也“投桃报李”,将蜀军营垒布置、粮草囤积点、各军将领状态、乃至诸葛亮可能采取的撤退路线等“机密”,和盘托出。
得到糜竺的“情报”,东吴高层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主战情绪瞬间高涨到顶点。几乎所有文武都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唯一可能翻盘的机会!
孙权激动地在殿中来回踱步,脸上洋溢着病态的潮红:“好!好!好!刘备将死,蜀军必乱!此乃天赐良机!陆逊!孤命你,即刻点齐城中所有兵马,开城出击!倾尽全力,给孤狠狠撕碎刘备的大营!一举奠定胜局!”
然而,陆逊虽然相信了糜竺情报的大部分内容,但多年军事生涯养成的谨慎性格,让他依然保持着一丝最后的清醒。
“大王!”陆逊拱手,语气依旧沉稳,“糜先生之言,虽可信度极高,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刘备诸葛亮多谋,即便主公病重,诸葛亮岂能毫无防备?万一其有诈,诱我全军出击,则建业空虚,危如累卵!臣意,当先遣精锐一部,依糜先生所指蜀军薄弱处,如粮道或特定营寨,进行试探性进攻。若果真一击即溃,确认蜀军混乱,再大军压上,可保万全!”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若能实施,诸葛亮的计谋极有可能被识破。
但此刻的孙权,已被“绝处逢生”的巨大喜悦和糜竺描绘的美好前景冲昏了头脑,再也听不进任何谨慎之言。更何况,糜竺立刻出声附和孙权:
“大王圣明!陆都督用兵谨慎,自是应当。然恕竺直言,此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刘备生死就在旦夕之间,此消息绝难长久隐瞒!一旦蜀军士卒得知实情,军心崩溃,自是土崩瓦解。然若诸葛亮抢在我军行动之前,成功稳住局势,秘不发丧,甚至悄然撤军,则我江东痛失良机,后患无穷!届时诸葛亮挟新灭我江东之威,回师整顿,将来必是我江东心腹大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王,此刻唯有倾巢而出,以泰山压顶之势,给予其致命一击,方能永绝后患!”
糜竺的话,如同最后一把火,彻底点燃了孙权那颗急于翻盘、证明自己的心,也巧妙地利用了孙权对诸葛亮深深的忌惮。
“子仲之言,方是老成谋国!”孙权猛地一挥手,打断了还想再劝的陆逊,“伯言!不必再言!战机稍纵即逝,岂容犹豫?孤意已决!尽起城中所有可战之兵,包括孤的禁卫军!全部交由你指挥!孤,要亲自为你擂鼓助威!此战,有进无退!要么一举破敌,光复江东!要么……就与这建业城,共存亡!”
孙权的目光灼灼,充满了赌徒式的疯狂与决绝。他将东吴最后的国运,所有的本钱,毫无保留地推上了赌桌。
陆逊看着心意已决的孙权,又看了看一旁垂首不语、却嘴角微含笑意的糜竺,心中那丝不安再次浮现,却已无法挽回。他深知,自己已被逼上绝路。
他缓缓跪地,声音沉重无比:“臣……陆逊,领旨!必……竭尽全力!”
东吴这架最后的战争机器,在“刘备将死”这个惊天消息的刺激下,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所有的兵力、物资都被集中起来,陆逊依据糜竺提供的“情报”,开始制定一个极其冒险、却也一旦成功回报无比丰厚的全面反攻计划。目标:趁蜀军“主丧军乱”之际,发动致命一击,中心开花,彻底击溃围城的刘备大军!
建业城,这座被困的孤城,仿佛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