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马懿卸下的大将军印绶与钟会报捷的露布同时送入洛阳皇宫,小皇帝曹芳手中的蜜饯碟子惊落在地——阶下三公九卿的争吵声里,司马懿第一次看清了柱子上蟠龙金漆剥落后露出的那道魏武帝时期留下的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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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的初雪,并未能掩盖住战争带来的创伤与朝堂的暗流。司马懿留下陈泰、郭淮整顿函谷关的防务,让司马师巩固许昌至虎牢关一线的防务,他深知自高平陵之变后,朝局不稳,他如今又离开如此之久,如今总算是击退了蜀军,得赶紧返回洛阳了,于是司马懿率领亲卫,风尘仆仆地返回了帝都。但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身着素服,未带仪仗,径直前往皇宫请见天子。
崇华殿内,年仅十余岁的小皇帝曹芳高坐龙椅,脸上带着几分与其年龄不符的惶惑与不安。殿下,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气氛凝重。以司徒高柔、太仆王观等为首的亲近司马氏的官员,与以光禄大夫郑袤、散骑常侍刘放等为首的、心向曹魏皇室的旧臣,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司马懿步入大殿,未等内侍宣召,便撩衣跪倒,以头触地,声音沉痛而清晰:“臣,司马懿,叩见陛下!臣……有负圣恩,丧师失地,致使潼关、武关、宛城等要隘沦于蜀贼之手,淮南亦遭兵燹,百姓流离……臣,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罢黜臣大将军之职,从严治罪,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高柔立刻出列,朗声道:“陛下!司马公此言差矣!蜀贼倾国来犯,诸葛亮狡诈多端,更兼有妖火利器,势不可挡!司马公临危受命,亲赴潼关,运筹帷幄,虽失城池,然亦阵斩蜀寇大将马超,毁其霹雳妖器,挫其锐气于函谷关下!更兼早有安排,令钟会稳定淮南,终使大局得保!此非但无过,实有擎天保驾之大功!岂可因一时一地之失,而罪国之柱石?”
王观等人纷纷附和:“高司徒所言极是!若非大将军,恐今日蜀军已兵临洛阳城下矣!请陛下明鉴!”
然而,郑袤却冷哼一声,出班奏道:“陛下!高司徒之言,臣不敢苟同!潼关、武关,乃中原门户,国之锁钥!宛城、淮南,乃钱粮重地,赋税之源!今尽数丢失,岂是‘一时一地之失’?马超虽勇,不过一介武夫,岂能与千里疆土、百万生民相提并论?司马懿身为大将军,总揽全国军事,丧师辱国,罪责难逃!若不严惩,何以慰藉战死将士之英灵?何以告慰沦陷区之百姓?又何以震慑天下怀有二心之辈?”
刘放也接口道:“正是!且闻听军中传言,司马大将军撤退之时,竟留夏侯霸将军孤军死守潼关,致使夏侯将军力战……力战殉国(他们尚不知夏侯霸已降)。夏侯氏乃国家肺腑之臣,如此作为,岂不令忠臣义士心寒?”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小皇帝曹芳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臣子,又看看跪伏在地、看不清神色的司马懿,只觉得头晕目眩,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内侍,内侍却也只是低头不语。
司马懿依旧跪着,声音平静无波:“陛下,郑大夫、刘常侍所言,句句在理。臣,确乃戴罪之身。所有封赏,臣不敢受。但求陛下依律惩处,臣绝无怨言。”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一丝“心灰意冷”的意味。这反而让一些中间派的官员心生同情,觉得郑袤等人有些咄咄逼人。
最终,在僵持与权衡之下,曹芳在几位老臣的建议下,下旨:“大将军司马懿,虽有失地之过,然亦有斩将破敌、稳定大局之功。功过相抵,着……降为骠骑将军,仍录尚书事,参赞朝政。望其戴罪立功,早日收复失地!”
这个处罚,看似降级,实则不伤根本。骠骑将军依旧是顶级武职,录尚书事更是掌握了行政实权。司马懿叩首领旨,神色依旧恭谨。
然而,就在司马懿“认罪”风波看似平息之际,郑袤等人却并未罢休。他们深知,动摇司马懿本人不易,便将其矛头转向了另一个目标——司马昭!
“陛下!”郑袤再次出列,声音尖锐,“前有司马骠骑之子司马昭于狱中擅杀辅政大将军曹爽及其三族,牵连无数,朝野震怖!当时司马骠骑曾言,其子乃受奸人蒙蔽,已将蒙蔽之人正法。然,此案疑点重重,司马昭是否为主谋,是否有人指使,尚未查明!只因当时蜀寇来犯,国事危急,不得不暂且搁置。如今大敌已退,正当彻底清查此案,以明是非,以安人心!臣请陛下,下旨重审高平陵一案,提审司马昭!”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司马懿一直低垂的眼睑猛地抬起,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厉色!司马昭是他的次子,血脉相连。高平陵之变,是他们司马家保全性命、彻底掌控朝局的关键一步,虽然司马昭行事鲁莽,未和他商量闯出如此大祸,但在他看来这也是不得不为之事。如今旧事重提,而且要重审司马昭,这无异于要掘他们司马家的根基!
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压力弥漫开来。
高柔等人立刻出言反对:“郑大夫!此案早已了结,岂可因一面之词,再兴大狱,动摇国本?”
但郑袤、刘放等人显然有备而来,引经据典,咬定“法理公正”、“人命关天”,坚持要求重审。
小皇帝曹芳更加慌乱,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话题极其危险,却又不知如何应对。
司马懿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郑袤、刘放等人,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看到了这些人眼中并非全然是为“公义”,更多的是对权力的争夺,对司马氏坐大的恐惧和反击。
他心中那杆一直试图平衡的“忠臣”与“权臣”的天平,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晃起来,并且开始无可挽回地向着另一端倾斜。他自问对魏室不算绝对忠诚,但也从未想过要取而代之,更多是想保全家族,掌握权柄,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然而,这些曹魏旧臣,却连他这点“自保”和“传承”的空间都不愿给予,非要赶尽杀绝!
“陛下。”司马懿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郑大夫所言……亦有道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郑袤等人。他们没想到司马懿会赞同。
司马懿继续道:“高平陵一案,牵连甚广,当时确因国事倥偬,未能细查。如今外患稍息,正该理清真相,以安朝野。”他话锋一转,“然,此案关系重大,非寻常官吏所能审理。臣请陛下,委任德高望重之大臣,与廷尉、御史台共组三司,公正查办。若司马昭果真罪大恶极,臣……绝不姑息!”
他这番表态,看似大义灭亲,实则以退为进。将审理权抓在自己可以影响的“三司”手中,避免了被政敌操控。更重要的是,他表明了一个态度:我司马懿,依然是“忠”于朝廷法度的。
曹芳如蒙大赦,连忙应允:“准奏!就依骠骑将军所言,由……由高司徒、王太仆,会同廷尉、御史中丞,共同审理此案!”
郑袤等人虽心有不甘,但司马懿已然同意重审,他们也无法再强逼,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然而,经此一事,司马懿心中的寒意与杀机,已然深种。他清楚地认识到,与这些曹魏死忠之间,已无调和可能。要么,自己彻底放下权柄,任由家族被清算;要么……就只能沿着这条路,更进一步,将所有的威胁,彻底铲除!
就在洛阳朝堂风波诡谲之际,来自淮南的捷报和请功文书,也送到了司马懿的案头。
文书是钟会所写,详细汇报了稳定淮南的经过,尤其强调了在诸葛诞、王凌二人前期“逡巡不前”、“坐观成败”的情况下,他如何力挽狂澜,以诈降之计诱敌深入,最终大破文钦、徐盛所部,阵斩二将,迫使陆逊退守寿春的辉煌战绩。
随捷报同来的,还有一封钟会的密信。信中,钟会更加露骨地指出了诸葛诞和王凌的“可疑”之处:“……诞、凌二人,受国厚恩,然观其行止,于寿春围城之初,屡以粮草不继、士卒疲惫为由,延缓攻势。及至会见文钦叛军出城,亦未全力截击,坐视其与陆逊汇合。若非其心存观望,意欲待价而沽,淮南局势,何至糜烂若此?此二人,恐非国家纯臣,乃怀异志之辈也……”
看着捷报和密信,司马懿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钟会,此子才华横溢,用兵刁钻,更难得的是善于揣摩上意,主动为他提供了打击政敌的“利器”。其人在淮南的胜利,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稳固了东南防线。
但司马懿同样深知,钟会此人,野心勃勃,绝非甘居人下之辈。用之如利器,亦需慎防反噬。
至于诸葛诞和王凌,他心中冷笑。此二人皆是曹魏宿将,在军中颇有威望,与洛阳那些曹魏旧臣关系密切。他们对于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氏的专权,早已心怀不满,按兵不动,甚至存了趁乱自立或待价而沽的心思,司马懿岂能不知?
“来人。”司马懿沉吟片刻,吩咐道,“拟旨!”
“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司马懿奏:征东将军钟会,临危受命,智勇双全,于淮南破敌斩将,稳定东南,功勋卓着。擢升其为镇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假节,封县侯!”
“另,平东将军诸葛诞、扬州刺史王凌,协同钟会破敌,亦有微功。各赐金帛、增邑户,以示嘉奖。”
旨意传出,朝野再次议论纷纷。明眼人都看得出,司马懿这是明升暗抑,将最大的功劳和实权给了钟会,用以制衡甚至架空诸葛诞和王凌。而对诸葛诞和王凌那看似“嘉奖”的赏赐,实则是一种警告和安抚并用的手段——我已知尔等心思,暂且不动,望你好自为之。
诸葛诞和王凌接到旨意,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淮南的局势,暂时在司马懿的权术平衡下,稳定了下来。钟会手握重兵,虎视眈眈;诸葛诞、王凌则如坐针毡,与中央的司马氏,以及身边的钟会,关系都变得微妙而紧张。
洛阳的雪,依旧静静地下着。覆盖了宫阙的琉璃瓦,也掩盖了这座帝都之下的暗流与杀机。司马懿站在府邸的高楼上,远眺着皇宫的方向,目光深邃。经过这一连串的风波,他心中的某些信念已然崩塌,某些决心则更加坚定。未来的魏国朝堂,必将迎来更加剧烈的动荡。而他司马仲达,已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那不可避免的、更加残酷的权力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