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随我来。”
慧岸尊者的声音依旧清越平和，脚下步履不疾不徐，手中白玉拂尘随着行走轻轻摆动，荡开一圈圈无形的祥和涟漪。他引着孙悟空师徒四人，沿着山门后那条更加宽阔、由七色宝石铺就的“莲花道”，向着灵山深处行去。
跨过山门的刹那，那种无处不在的祥和、庄严、充满佛门愿力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更加…“具有浸染性”。空气中流淌的不再是单纯的灵气，而是一种混合了无数虔诚信念、诸佛菩萨法力余韵的…奇异“佛韵”。呼吸之间，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梵唱在耳边低语，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趋向宁静、放松，乃至…一种淡淡的“皈依”之感。**
孙悟空心中警惕不减反增。他能感觉到，这种“佛韵”并非恶意，甚至可以说是极高层次的修行福地。但对于心志不坚、或有自身坚定道途者而言，这种无孔不入的浸染，久了未必是好事。他默运玄功，将一丝纯阳仙力与天帝气运萦绕灵台，保持着内心的澄澈与独立。**
猪悟能和小白龙则表现得有些不适。他们功法并非佛门一路，对这种环境的适应性较差，只能勉强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周遭那些充满玄妙禅意的景象，生怕被其中蕴含的法理所惑。
而沙悟净的感受最为奇特。**
胸口那“莲心”印记的共鸣，在踏入山门后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变得如同心跳般，有节奏地、持续不断地…“搏动”着。这搏动并不剧烈，却深沉有力，仿佛在与灵山深处某个同源的、更加宏大的“心脏”遥相呼应。一股混杂了熟悉、亲近、悲伤、期盼以及…一丝淡淡警惕的复杂情绪，通过这共鸣，不断涌上沙悟净的心头。
他抬眼望去，灵山内部的景象比外面所见更加震撼。目之所及，处处皆是胜景。有八功德池水泛着七宝光华，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香气袭人；有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金、银、琉璃、玻璃等宝物合成；空中有不鼓自鸣的天乐，地上有不种自生的神稻；无数飞天、天女衣带飘飘，散花奏乐，穿行于祥云瑞霭之间。**
一切都如经典中描述的极乐净土，完美得不真实。**
但沙悟净借助“莲心”那奇异的共鸣，却隐约“看”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在那璀璨的佛光与愿力之下，灵山的山石、土壤、甚至空气中，都沉淀着一种极其古老、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疲惫”与“伤痕”的意味。仿佛这片圣境本身，也曾历经无数劫难，承受过难以想象的重压，只是被后来无尽的愿力与佛法层层掩盖、修补，才呈现出如今这般完美祥和的表象。**
而在那极高处、被万道霞光与无尽愿力云海拱卫的大雷音寺方向，沙悟净感应到的，除了浩瀚如星海的佛门法力，还有一种…更加隐晦、更加内敛、却让他胸口“莲心”产生最强烈共鸣的…“同源”气息！那气息中，同样混合了“寂灭”的静谧与“净世”的温润，只是比他体内这一点“莲心”，不知要浩瀚、古老、纯粹多少万倍！**
“那是…”沙悟净心中剧震，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前方便是紫竹林，观音尊者道场所在。”慧岸尊者的声音打断了沙悟净的思绪。**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一片清幽山谷，谷中生长着无数通体紫莹莹、高大挺拔的奇异竹林。竹叶随风轻摇，发出沙沙声响，仿佛自成韵律，暗合天道。竹林上空，有淡淡的七色霞光笼罩，祥云霭霭，瑞气千条。林间有清泉流淌，泉水叮咚，更添几分幽静。
与外界那种无所不在的、略带压迫感的宏大佛韵不同，紫竹林的气息更加柔和、亲切，带着一种悲悯众生的温暖意味。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戒备之心稍减。
“尊者已在林中慈航院相候，诸位请。”慧岸在竹林入口处停步，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并未打算进入。**
“有劳。”孙悟空点头致意，当先迈步，走入紫竹林。**
竹林内部别有洞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与一种宁神的檀香气。脚下是光滑的鹅卵石小径，两旁不时可见姿态各异的菩萨、罗汉石雕，或低眉沉思，或拈花微笑，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行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露出一片清幽的院落。院落不大，以竹篱围就，中有三间简朴的竹舍。院中央有一方小小的莲池，池水清澈见底，几尾金色鲤鱼悠然游弋。池畔设一石桌，几个石凳。
此时，一位身披白色纱衣、头戴宝冠、面容端庄慈祥、手持净瓶杨柳的女菩萨，正静坐于石凳之上，目光平和地望向走入院落的四人。
正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的目光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悲悯，落在身上，让人如沐春风，心中的焦虑、不安、乃至一路行来的疲惫，都似乎消减了几分。**
“阿弥陀佛。”观音尊者轻宣佛号，声音温润柔和，“大圣，天蓬，卷帘，小白龙，一路辛苦了。”**
四人连忙上前，依礼参拜。“参见观音尊者。”
“不必多礼，坐。”观音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在对面石凳坐下。她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掠过，在孙悟空身上略作停留，似乎看出了他体内的伤势与金箍棒上残留的污秽；在猪悟能和小白龙身上扫过，对他们虚浮的气息了然于心；最后，她的目光，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落在了沙悟净…的胸口。**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衣衫，直视其下那朵微型的“双生莲苞”印记。**
沙悟净感到胸口的“莲心”猛地一热，共鸣骤然加剧，甚至不受控制地散发出一圈极淡的灰蒙光晕，在衣襟下隐隐透出。
“果然…”观音尊者轻叹一声，那叹息中有了然，有悲悯，更有一丝深沉的…“果然如此”的宿命感。“‘寂净莲心’…时隔无量劫，终于…再现世间了。”
“寂净莲心？”沙悟净一怔。
“尊者知晓此物？”孙悟空目光一凝。
观音尊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起手中杨柳枝，在净瓶中蘸了些许甘露，轻轻一洒。**
点点晶莹的甘露如同有生命般，分作四股，分别落向四人。甘露及体，顿时化作一股温暖清凉的气流，迅速渗入四肢百骸。孙悟空感到体内残留的“蚀”力污秽被加速净化，仙力恢复的速度大增；猪悟能和小白龙则觉得耗损的本源得到了滋润，脸色迅速红润起来；而沙悟净，那甘露之力触及胸口“莲心”时，竟引发了一阵奇异的共振，让那“莲心”光晕微微一亮，旋转似乎更加流畅了几分。
“多谢尊者。”四人感激道。
“举手之劳。”观音收回杨柳枝，目光重新变得深邃，“你们的来意，慧岸已大致禀明。‘灵柩山’之行，‘净世白莲’之事，‘蚀’之灾厄…还有，”她看向沙悟净，“卷帘将军体内这朵‘莲心’的来历。”
“请尊者明示。”孙悟空肃然道。
观音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追忆与沧桑：“此事，牵扯极深，关乎一场发生在无量劫前、几乎无人知晓的…‘原初之战’。”**
“原初之战？”四人心头一凛。**
“嗯。”观音点头，“那是一场关乎‘有’与‘无’、‘生’与‘灭’根本法则的战争。交战的双方，一方代表着‘创生’、‘秩序’、‘存续’的意志，其具现，便是尔等所知的‘净世白莲’，以及与其同源的其他几件原初圣物。”
“另一方，”她的声音变得凝重，“则是代表着‘寂灭’、‘归墟’、‘终结’意志的恐怖存在——‘寂灭之主’，也就是你们所知的‘尊上’。其力量的一部分具现，便是‘寂灭黑莲’。”**
“这场战争的结果…”沙悟净忍不住问道。
“两败俱伤，或者说…没有真正的胜者。”观音叹道，“‘寂灭之主’被重创，其本体陷入了‘寂灭海’深处沉眠。但在最后关头，祂崩散的一部分本源与无尽的怨念、死寂意志结合，化作了最初的‘蚀’之力，如同污染的脓疮，开始侵蚀无数世界。”
“而‘净世白莲’与‘寂灭黑莲’这对双生圣物，因为力量属性的原因，成了‘蚀’力首要的侵蚀目标。‘寂灭黑莲’被污染，化作‘灭佛黑莲’，成为散播‘蚀’力的工具。‘净世白莲’则拼死将其镇压于‘灵柩山’下，以自身为塞，阻断污染扩散，同时也将自己的一点不灭灵光与‘灭佛黑莲’被污染前最后一缕纯粹本源…一同打入轮回，期盼能在无尽轮回中，孕育出一个能同时承载、融合二者力量，并最终能对抗、甚至净化‘蚀’之根源的…‘变数’。”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沙悟净身上：“而你，卷帘，便是那个‘变数’。你胸口这朵‘寂净莲心’，便是‘寂灭黑莲’最后的真灵，与‘净世白莲’的一点灵光，在你体内轮回融合后，所诞生的…‘希望之种’。”**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观音这番话，沙悟净仍是心神剧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猪悟能和小白龙也是满脸震骇。
“那么，灵山…如来佛祖…与此事有何关联？”孙悟空抓住了关键，“‘净世白莲’为何指引我们来此？”
观音看了孙悟空一眼，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因为，当年那场‘原初之战’，我佛门的根基——或者说，我佛门某些至高法理的源头，便与‘净世白莲’有着极深的渊源。”**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们可知，我佛门有‘涅盘’、‘寂灭’之说？”**
“自然知晓。”沙悟净点头，“涅盘者，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寂灭者，烦恼灭尽，离一切相…”
“不错。”观音道，“但最初的‘寂灭’真意，并非单指烦恼灭尽，而是一种更加本源的、代表着万物终结、归于虚无的法则。‘寂灭黑莲’便是此法则的天然具现之一。而我佛门先贤，在参悟‘寂灭’之道时，曾得‘净世白莲’点化，明悟了‘寂灭’非终点，‘净世’方为新生的道理，从而将‘寂灭’之道导向了‘涅盘’、‘解脱’的正途，避免了堕入纯粹的毁灭与虚无。可以说，‘净世白莲’对我佛门，有着半师之谊，亦是我佛门守护的重要圣物之一。”
“至于如来佛祖…”观音的声音变得更加幽深，“佛祖乃是我佛门现在之主，对于这段古老因缘，以及‘蚀’之灾厄的根源，知之最深。佛祖此次闭关，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感应到‘寂灭海’异动，‘尊上’的意志有苏醒迹象，‘蚀’之灾厄可能将进入新一轮的爆发期。佛祖正在以无上法力推演天机，寻找应对之策。”
“所以，‘净世白莲’指引我们来灵山，是希望我们能从佛祖这里，得到更多关于对抗‘蚀’、甚至是对抗那个‘尊上’的方法？”孙悟空总结道。
“是，也不全是。”观音摇头，目光再次转向沙悟净，“更重要的是，‘净世白莲’希望灵山，能帮助卷帘…完全掌控并发挥出这朵‘寂净莲心’的力量。因为，这朵‘莲心’，或许是未来对抗‘蚀’之根源最关键的…‘钥匙’之一。”**
“我？”沙悟净愕然。**
“是你。”观音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寂净莲心’融合了‘寂灭’与‘净世’的本源，对‘蚀’之力有着天然的克制与净化之能。但以你目前的状态，远未能发挥其万一。你需要学习如何与之共鸣，如何引导其力，如何在不被其中庞大的‘寂灭’意志所同化的前提下，运用这份力量。而这些…”**
她抬起手，指向灵山深处，大雷音寺的方向：“…或许只有佛祖，或者佛祖所知的某些古老存在，才能教导于你。”
院落中一时陷入沉默。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莲池中鲤鱼摆尾的轻响。
“那…我师父玄奘呢？”孙悟空忽然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他为了救我们，舍身引开强敌，下落不明。他的劫难，是否也与‘蚀’有关？”
提到玄奘，观音的目光微微一黯，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那神色中有担忧，有敬重，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奈。**
“金蝉子…”她低声念了玄奘的前世法号，“他的劫数，确与‘蚀’有关，但又不仅仅是‘蚀’。”**
“此话怎讲？”孙悟空追问。
“金蝉子当年因轻慢大法，被贬下凡间，历经十世轮回，方有此次西行取经、重证果位之机。”观音缓缓道，“然而，他的十世轮回，恰恰与‘蚀’之灾厄在人间的蔓延轨迹，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叠。他的每一世，都或多或少地接触到了‘蚀’的痕迹，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某些存在用以试探、甚至是…‘标记’‘蚀’力影响的…‘坐标’。”**
“什么？”四人大惊失色。**
“具体的因果，极为复杂，涉及到某些连我也不甚了了的古老布局。”观音摇头，“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次他舍身引开的强敌，绝非寻常妖魔，必然与‘蚀’之力背后的存在有关。他的下落…”她沉吟片刻，“我已命惠岸着人暗中查访，但目前尚无确切消息。不过，以金蝉子的慧根与功行，加上其身负的特殊因缘，短时内应无性命之忧。他的劫数，或许也是破解此局的关键一环。”**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人完全放心，但至少知道了方向。孙悟空沉默不语，眼中金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尊者，”沙悟净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我们此行，一为师父，二为‘蚀’之灾厄。既然灵山知晓内情，佛祖又在闭关推演。请问，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是在此等候佛祖出关，还是…”**
“佛祖闭关，不知何时能出。”观音打断了他的话，“而‘蚀’之灾厄，却不会等待。你们既已身在局中，并肩负‘莲心’，当有所作为。”**
她目光扫过四人，最后停在孙悟空脸上：“大圣，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大闹天宫时，曾在太上老君的丹炉中，得见一幅古老的星图？”
孙悟空一怔，瞳孔微缩：“尊者是说…那幅记载着‘归墟’、‘寂灭海’等绝地方位的…‘混沌星鉴’？”
“正是。”观音点头，“那‘混沌星鉴’，乃是上古大能观测三界内外、标注诸多禁地与秘境的古图。其中，便有通往‘寂灭海’外围的…几条极其隐秘、也极其危险的古道踪迹。”**
“尊者的意思是…”孙悟空的声音沉了下来。**
“佛祖闭关之前，曾有法旨留下。”观音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若有身怀‘莲心’者至，且心志坚定，愿为苍生一搏，可将此图相赠。并嘱咐…”
她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
““欲解‘蚀’之源，或可…循此古道，一探‘寂灭海’之畔。”**”
“但那里…是‘尊上’沉眠之地！”猪悟能失声道，“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
“是绝境，亦是生机所在。”观音目光如水，“‘蚀’之根源不除，灾厄永无宁日。而要接近根源，必须深入虎穴。况且…”她看向沙悟净，“身怀‘寂净莲心’者，或许是唯一有可能在‘寂灭海’外围存活，并接近真相的人。”**
院落中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四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直面“尊上”？探索“寂灭海”？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疯狂之举！
但是…想到“灵柩山”中“净世白莲”的悲壮，想到“寂灭黑莲”的无奈，想到师父玄奘的下落不明，想到西海龙宫、波月洞乃至更多可能遭受“蚀”害的无辜生灵…
孙悟空抬起头，眼中的犹疑与震撼逐渐被一种惯有的桀骜与决然取代。他看向沙悟净。**
沙悟净与他对视，胸口的“莲心”在微微发热，仿佛在呼应着某种使命的召唤。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大师兄，我们…去。”**
猪悟能和小白龙对视一眼，虽有惧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猴哥，老沙，我们一起！”**
“正是！”**
孙悟空转身，对着观音尊者，抱拳，深深一揖：“多谢尊者指点迷津。请赐图。”**
观音尊者看着眼前这四个虽然狼狈、却目光坚毅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难明的光芒。她伸出手，掌心光华一闪，一卷非丝非帛、非金非玉的古朴卷轴，缓缓浮现。
“此图关乎重大，切记谨慎。”她将卷轴递给孙悟空，“离开灵山后再行查看。此去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你们…好自为之。”**
孙悟空郑重接过卷轴，感受着其中那股苍凉古老的气息，重重点头。**
“多谢。”**
四人再次对观音行礼，转身，沿着来时的小径，默默向紫竹林外走去。
身后，观音尊者静坐莲池畔，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紫竹摇曳的深处。许久，她才轻叹一声，那叹息融入风中，带着无尽的慈悲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劫数…因果…但愿…”**
低语未尽，已随风散。**
而灵山深处，大雷音寺的方向，那道自沙悟净踏入山门后便若有所感的、沉寂了万古的意识，似乎…又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第三百二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