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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下得邪性。开头还只是噼里啪啦的雨点子,砸在干裂的黄土上,冒出一个个小泥坑,散发出一种类似牲口打完滚后的、带着土腥气的燥热味道。可没过一袋烟的工夫,老天爷就像是被捅漏了,雨水汇成灰白色的瀑布,从漆黑的锅底般的天空里直接倾倒下来。狂风卷着雨鞭子,抽打着世间万物,村口那棵老槐树枯死的枝丫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像是垂死巨人的骨骼在哀鸣。

林恒刚从村委那漏雨的破房子里出来,他是被王满仓硬拉去商量怎么组织人疏通可能被堵塞的排水沟的。雨幕稠密得看不清三步外的人脸,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仿佛要毁灭一切的喧嚣。他顶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胶鞋里早就灌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像土地在吮吸他的脚。

就在他快要冲到自家那个歪斜院门的时候,一个几乎要被风雨吞没的影子,踉跄着从斜刺里撞了过来。

是苏念。

她浑身湿透,那身价格不菲的、号称防水防风的冲锋衣,此刻像块吸饱了水的破抹布,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平日里被宽松衣物掩盖的、属于女性的起伏线条。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像无数条哭泣的小溪。她怀里死死抱着那个摄像机,用身体蜷缩着,试图为它挡住风雨,自己却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嘴唇乌紫。

两人在暴雨中撞了个满怀。

林恒只觉得一个冰冷、颤抖、带着奇异柔软触感的身体撞进自己怀里,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入手是一片湿冷和剧烈的战栗。苏念抬起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认出了眼前这个像铁塔一样的男人。那一刻,她眼睛里闪过一种近乎崩溃的、小兽般的无助,但仅仅是一瞬,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生理性的寒冷和狼狈。

“我…我的住处…房顶塌了一角…”她声音哆嗦着,几乎被风雨声掩盖。

林恒没说话,他那被雨水冲刷得如同岩石雕刻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看了一眼她怀里那个即便在这种时候也不肯舍弃的“铁疙瘩”,又看了看她那副随时可能被风雨卷走的凄惨模样,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妈的!

他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这鬼天气,骂这麻烦的女人,还是骂自己那瞬间冒出来的、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攥住了苏念的手腕。那手腕冰凉,细腻,在他粗糙、温热、布满老茧的大手里,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但他用的力气极大,几乎是用拖拽的力道,拉着她,不由分说地冲向自家那扇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院门。

“哎!你…”苏念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那点力气在这个男人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林恒一脚踹开那扇咿呀乱叫的破门,把她直接拖进了院子,然后又几乎是拎着她,跨过门槛,掀开了那挂着沉重水汽的化肥袋子门帘,将她粗暴地“扔”进了昏暗的堂屋。

奶奶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动静惊动了,正挣扎着想要从炕上坐起来,嘴里发出模糊的询问。

“奶,没事!路过的,避避雨!”林恒朝着炕的方向吼了一嗓子,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沉闷。

苏念猝不及防地被推进来,脚下被高起的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扶着冰冷的土墙壁,勉强站稳,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不知道是因为寒冷、惊吓,还是刚才那一路近乎野蛮的拖拽。

屋子里比外面更暗,只有炕头一盏小小的、用玻璃瓶做的煤油灯,跳动着豆大的、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空气里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味、草药的苦涩,以及此刻从他们两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水汽和泥土腥味。

林恒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到炕边,从一个破旧的木柜子里胡乱翻找出一件他自己穿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衣,还有一条灰色的、看起来还算干燥的粗布裤子。他走回来,把衣服往苏念怀里一塞,动作僵硬得像在扔一块石头。

“换上!湿衣服穿着,想冻死吗?”他的命令简短,粗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不得不处理的麻烦事。

苏念抱着那叠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粗糙的衣物,站在原地,浑身滴着水,狼狈不堪。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寒冷像无数根细针往骨头缝里钻。她看着背过身去、面向墙壁站着的林恒那宽阔而湿漉漉的背影,又看了看炕上那位睁着浑浊眼睛、好奇地“望”过来的老人,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助感涌上心头。

但她没有动。不是不想,而是身体已经冻得有些僵硬,思维也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冻住了。

林恒等了片刻,没听到动静,有些不耐烦地转过头,正对上苏念那苍白着脸、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样子。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砸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溅起微小得看不见的水花。她那副样子,像极了被暴雨打落枝头、沾满泥泞、却依旧带着某种倔强的花瓣。

他心里那股无名火又有点冒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他猛地跨前一步,几乎再次贴到她面前,声音压抑着:“让你换就换!哪那么多穷讲究?这屋里就我奶,她眼睛早瞎了!看不见!”

这话像一把刀子,不仅戳破了苏念那点可怜的自尊,也让她浑身一震。她下意识地看向炕上的老人,果然,老人的眼神是空洞的,没有焦距。

一种混合着怜悯、尴尬和彻底放弃挣扎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林恒不再管她,自顾自地开始脱自己湿透的上衣。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脊背瞬间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上面有几道狰狞的、泛白的旧伤疤,像某种神秘的图腾,记录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水珠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滑落。

苏念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颊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寒冷和这陌生环境逼出的诡异热意。她抱着那堆干衣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到屋子最阴暗的角落,借着柜子的遮挡,开始哆哆嗦嗦地、艰难地脱下自己湿冷的衣物。

冰冷的布料离开皮肤时,带来一阵战栗。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以及角落里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声,还有炕上老人细微的、带着痰音的喘息。各种声音、气味(汗味、土腥味、草药味、煤油味、还有怀里旧军装上陌生的男性气息)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极其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她飞快地套上那件宽大的、散发着皂角和阳光暴晒后气味(也许是她的错觉)的旧军装,以及那条又长又肥、需要把裤脚挽了好几圈的粗布裤子。男人的衣物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带来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温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当她终于从角落里挪出来时,林恒也已经换上了一件干爽的背心,正背对着她,用一块破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胸膛。他听到动静,回过头。

目光相遇。

苏念穿着他那极不合身的衣服,宽大的上衣几乎遮到了大腿,袖子长得需要卷起好几道,裤子也显得空空荡荡。她头发依旧湿漉漉地黏在脸上,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惊魂未定后的脆弱和强装出来的镇定。

林恒看着她这副不伦不类、却又莫名透着一股别扭的、惹人怜惜(这个词让他觉得膈应)的样子,动作顿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里那块还算干燥的毛巾扔了过去,准确地盖在了她头上。

“擦干。”又是硬邦邦的两个字。

苏念默默地拿起毛巾,开始擦拭湿透的头发。毛巾上有他刚才用过的、带着体温的热度,还有一种强烈的、属于他的、混合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味道。这味道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让她一阵眩晕。

屋子里陷入了另一种沉默。只有外面依旧狂暴的风雨声,像是为这狭小空间里诡异的气氛伴奏。

奶奶在炕上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打破了寂静:“恒子……给人家……倒碗热水……”

林恒像是才反应过来,走到那个黑黢黢的灶台边,从温在灶膛余烬里的铁壶中倒了一碗热水,递到苏念面前。

碗是粗陶的,很旧,边沿有缺口。

苏念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碗壁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一点点驱散着体内的寒意。她小口地喝着热水,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肠胃。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靠着墙,中间隔着那盏跳动的煤油灯,谁也不看谁。空气里,除了风雨声,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一种无形的、正在疯狂滋长的、躁动不安的东西。

林恒觉得这屋子忽然变得无比狭小,小到他似乎能闻到那女人头发上残留的、被雨水冲刷后淡了许多却依然存在的香气,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被自己衣服包裹着的微弱体温。他烦躁地摸出烟盒,想点一根,却发现烟卷也都被雨水浸湿了,只能悻悻地作罢。

苏念则觉得这昏暗的光线,这混合的气味,这近在咫尺的、充满侵略性的男性身体,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她牢牢罩住,让她呼吸困难。她偷偷抬眼,看向那个面向门口、只给她一个紧绷侧影的男人。他背心下的肌肉块垒分明,肩胛骨的线条像蓄势待发的鹰翼。那是一种纯粹的、野性的、与她过去所接触的任何男性都截然不同的力量感。危险,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蛊惑人心的吸引力。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林恒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直地射向她。

苏念像是做贼被当场拿住,心脏猛地一缩,慌忙低下头,假装专心喝水,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就在这时,屋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黑暗,紧接着是一声几乎要震碎耳膜的炸雷!

“轰咔——!”

苏念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粗陶碗差点脱手掉落。

几乎在同一瞬间,林恒做出了一个他自己事后都无法理解的举动——他猛地向前一步,不是走向苏念,而是一把将放在八仙桌上、那个被苏念用自己干衣服小心翼翼包裹好的摄像机,紧紧地抓在了手里,仿佛那震耳欲聋的雷声是要来抢夺这“铁疙瘩”的妖魔。

抓住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身体瞬间僵住。

苏念也看到了他的动作,愣住了。

两人再次对视。

这一次,目光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敌意或尴尬。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被这突如其来的雷电和本能反应剥开的东西。一种无声的、剧烈的碰撞,在两人之间炸开,比屋外的雷声更加惊心动魄。

林恒像是被手里的摄像机烫到一样,猛地将它放回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风雨依旧在咆哮,疯狂地拍打着门窗,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屋子连同里面两个各怀心事、界限模糊的灵魂一同吞噬。

那簇豆大的煤油灯火苗,在穿堂而过的湿风中,剧烈地摇晃起来,明灭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长,扭曲,交织,缠绕,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激烈地搏斗与融合。

野火,似乎已经在潮湿的、充满对抗的土壤下,悄然埋下了种子。只等一个契机,便会破土而出,焚尽一切虚伪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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